第12版:华夏副刊

访美演出与梅兰芳的文化自觉

刘祯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11月12日   第 12 版)

1930年梅兰芳访美演出,是20世纪中美文化交流史上重要的事件,它的意义也远超国粹京剧艺术的展示和海外传播。彼时中美两国无论国力、影响力,还是国际地位,都极为悬殊,中国文化的自信随着近代国门洞开,特别是进入20世纪西方文化思潮的涌入而分崩离析。作为传统文化代表的京剧艺术,一方面经过程长庚、谭鑫培等前贤的努力至梅兰芳而臻于鼎盛,另一方面作为“遗形物”、“旧”文化又受到新文化运动干将们不遗余力地挞伐、批评,而矛头首当其冲的是梅兰芳。似乎,梅兰芳没辩解多少,却一直在坚持,也在变革,创作“时装新戏”“古装新戏”是他顺应时代和观众审美所作的不懈努力,这是梅兰芳文化自觉的一种表现;另一方面,梅兰芳的视野和眼光没有局限在国内,没有沾沾自喜于在谭鑫培后取得“一代伶王”的超高地位,而把目标锁定到赴美演出。为赴美演出,梅兰芳做了近10年的准备,也就是差不多贯穿他黄金生涯的20世纪20年代。1930年1月16日梅兰芳在赴美前宴会上致答谢词所说:“兰芳此去,或者能使西方的人们,认识我们中国的戏剧的真像,在两国的文化上亦不无裨益。世界人们的眼光已渐渐集中到太平洋,艺术又何尝不如此呢?”“假使兰芳这次去,因艺术上的接触,得使两国民族增进些许感情,也就是兰芳报答国家、社会以及诸位的一点微忱。”(梅兰芳纪念馆藏《梅兰芳游美日记》手稿钞本)梅兰芳有极其敏锐的艺术嗅觉和审美眼光,他也是非常自信的,这一选择本身蕴育了他对国内“旧文化”的答案找寻,这是梅兰芳的含蓄和做法,也是这一事件真正的答案。

1930年梅兰芳访美演出达半年之久,抵达华盛顿、纽约、芝加哥、旧金山、洛杉矶、檀香山等城市,演出场次之多,售票之好,观众之踊跃,大大超出预期,也受到美国艺术界、文化界甚至政界的高度关注,每到一个城市,都引起极大的轰动。梅兰芳演出的成功,当然首先是梅兰芳表演艺术、中国京剧艺术的精湛和博大精深,这是人们首先能够看到和认识到的;其次,他的影响不唯是戏剧界,而其包括音乐、舞蹈、美术、电影和新闻媒体,是文化艺术全方位的轰动。美国是当时的世界强国,百老汇等上演的都是当时世界最有影响的剧目,电影业也为世人所熟悉。梅兰芳的到来,成为美国文化艺术、新闻媒体最为活跃的内容、对象,他所接触的也均为世界级艺术家、评论家和学者、名人。2023年出版《梅兰芳菲——梅兰芳在美国》记录了梅兰芳在美国的历史和交流及对其评价。其实,梅兰芳访美演出,有更重要的意义,就是梅兰芳树立了中国人的新形象,真正提升了中国人在西方世界的地位。

此前,中国的华侨华工华人在美国地位低下。梅兰芳的到来,不仅带来京剧之美、表演之美,更以其温文尔雅、谈吐有致及所展示的中国文化修养而备受美国观众和文化界、艺术界的青睐和好评,成为真正的文化使者。他到华人社区、到医院探望儿童等社会活动,所展示的中国艺术家品质与公益大使形象,进一步改善了中国人的形象,也提振了中国人的地位。

梅兰芳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英雄,他的事迹多为人们所知,其实,“蓄须明志”之前的美国之行,他即谨守中国艺术家、中国人的身份与言行举止,在社会上树立了良好的形象,体现了梅兰芳作为中国艺术家的修养和品质。而在1930年1月从上海出发赴美的太平洋轮船上,也曾发生过一件事情,见出梅兰芳家国情怀的一以贯之。

从上海梅兰芳一行乘坐英国加拿大皇后号轮船启程去美国,在跨越太平洋船上梅兰芳受到极好礼遇,但也发生了一件对梅兰芳和所有剧团团员“太觉难堪”的事。这件事是,甫上船,在放映电影前这样重要的集体场合,本来喧嚣的场面随着音乐响起,“全场的空气也蓦地里由谈笑的声中静默下来,随即看见全场的外人,都离座站起来了,昂首直肚,两手下垂,看那神情,个个毕恭毕敬,真是庄严整肃,气象万千”。原来是演奏美国等国国歌。开始大家觉得很荣幸,居然受到了国际仪节的洗礼了。但很快他们的态度发生变化了,“我们华人乘客很多,人家奏国歌,为什么不奏我们中国国歌呢?不一定要富于爱国心的人才奋(愤)慨,凡是我们中华民族,在这情形之下,恐怕没有一人不为之感叹罢?”这是梅兰芳与他的同事的共同感受。在轮船即将靠岸时,这种礼节和演奏无疑会再次出现,于是梅兰芳召集同事开了一个会,开导大家:“细细回想,我们去责备人家吗?我想是不能的。为什么呢?一来因为我们自己的国家,太不图强,自己失掉了国际的高尚地位;二来,国家祸乱叠起,尚未有余暇,顾到这礼节的虚文。”联系到这次赴美演出,梅兰芳鼓励大家:

我们这次出去,也就是正替国家努力的一个机会,就大者言之,好好地去演戏,使他们认识我们中国文化的久远,艺术的伟大;就小者言之,平时的一举一动,都要沉雄高尚,努力自爱,使他们了解我们民族的生活情形,打破他们历来对我的错误观念,随时随地,都要注意他们的长处,拾一些知识带回祖国,以赠送亲戚朋友,作为名贵的礼品。能如此,便是不虚此行,而且尽了一点国民应负的义务,你们为了国歌问题,都很有奋(愤)慨之情,这是很好的现象。在当时,我又何尝不感叹呢?所以我趁这个机会,同诸位谈谈,不必徒事悲伤,应当反求诸己,爱国要切实去做,一步是一步,这才是正理,我与大家共勉之!(《梅兰芳游美日记》手稿钞本)

梅兰芳是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在他看来,作为一名中国人,首先要承担起自己所应负的一点责任。古人所说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方能天下太平。若是人人能够如此,“我们的国歌,自然有在全世界奏演,使全世界人民肃立致敬的那一天”。

(作者系梅兰芳纪念馆原馆长,著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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