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窗》是洪振秋先生的长篇小说,2023年12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第一版,2024年8月第二次印刷。这说明,读者喜欢《花窗》。
喜欢《花窗》不稀奇。书中有迷人的故事,有传奇的人物,有历史的投影,有徽州世情风俗画。仔细看,其中还有徽文化博物馆:士农工商、官府学堂、婚丧嫁娶、年节会社、掌故歌谣,地方民俗,无不展陈。
小说写徽州小镇梅溪故事。梅溪是作者故乡,却也是虚拟艺术空间。《花窗》如风俗画,不似《清明上河图》,而是徽商故里的百年沧桑。
小说第一章至关重要,也震撼人心:梅溪人将客死他乡的同胞灵牌接回家乡祠堂,安魂祭祀。让杭州、苏州、广州、扬州、北京的徽州人灵牌同一天回到梅溪,戏剧性十足。懂得向死而生,才懂得洪家宅院为何叫浮生园,进而懂得徽商,懂得徽州,懂得小说结尾处梅溪新学堂童子齐诵陶行知的《儿童节歌》的意蕴。
徽商豪富如鲜花着锦,起点却是世道艰难生存不易。此地有民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有多少人死在外出谋生路上,多少人灵牌与亡魂无法回归故乡?看罢祭祀,再看徽商故里人生,感受或更多且更深。
第一章还有另一妙处,是借全镇祭祀之机,介绍书中重要人物。梅溪社会有阶层。第一层是浮生园洪家,第二层是费隐堂程家、春蠢堂孙家。洪家卖药、卖盐、卖茶,程家卖木材、卖梅树桩,孙家经营典当行,这都是徽商主业。还有第三层,即梅溪杂姓,春嬉公业堪舆、司马正卖毛笔、方阶云是教书先生、烂肚宝开棺材铺……杂姓人营百业,呈百态,最有人间烟火味,人物也鲜活可感。
梅溪是一个小镇,当地人却不以为小,认为“梅溪便是人世间的源泉”,只因梅溪可通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大运河;徽州人可去扬州、杭州、广州、北京城,梅溪徽商即可“开窗纳日月,关窗数金银”。只不过,书中所写时代是从鸦片战争到抗日战争,百年中国历史,内忧外患,世道颠沛,人心凄惶,清王朝盛极而衰直到黄昏日落,徽商也随之荣枯。当年太平天国与清兵拉锯战,徽州成了战场,梅溪人经历兵灾战祸,倔强求生。
这部小说的突出特点,是没有突出的叙事主人公。浮生园地位最重要,所占篇幅也最多,但洪朝奉并非主人公,只能说是小说结构中心点。梅溪有条十字街,小说叙事结构也呈十字形:纵向是时间轴,讲述浮生园洪家四代人,即:首代洪阅甫在梅溪卖药,次代洪文翰做了扬州大盐商,三代洪朝奉南北贩茶;四代洪石农遭遇乱世,只好变卖浮生园家当。横向是空间轴,讲述梅溪洪、程、孙、赵及杂姓百家百业百态。书中人物形象鲜明如画,有传统漫画,有现代卡通,有素描也有速写;有单张插页,也有连环画,甚至有人物画传。
将梅溪百家与浮生园百年营建成时空十字街,像花窗集锦,也像拼贴画,更像电影蒙太奇,即:将不同画面组成具体镜头,将不同镜头按叙事需求组接成艺术时空。洪朝奉是结构中心,其祖父、父亲故事在他心里,他儿子、儿媳故事在他眼里;程熹礼、孙吟可、梅溪百姓,在他身边、脚下,组成生活环境。
说梅溪像喻徽州,确切证据是小说主人公洪朝奉之名:“朝奉”是徽商的共名,甚至是徽州人的共名。徽商、徽州人还有一个外号,叫“徽骆驼”,寓意明显,说徽商和徽州人如骆驼般耐劳耐渴耐苦耐饥。小说中,梅溪的骆驼峰,就常常被作者牵到读者眼前,这是把徽骆驼的外号刻写于大地群山,永不磨灭。
梅溪是徽商故里,也是文化之乡,徽州向有“十户之村,不废诵读”之风。作者显然也非常喜欢“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的诗情画意。写本家前辈、写家乡,写地方文化,很容易顺拐,把小说写成自家先贤及徽商前辈的颂歌。《花窗》却是例外。作者对书中人物,常常嬉笑调侃,甚至挖苦讽刺,揭面具,剥画皮,直抵真相,意趣丰饶。小说开头杂姓诸公吃肉骂娘的嘴脸,让人看到梅溪人和梅溪文化的另一面。即便是正面人物其背后也有阴影。如程家为树牌坊而囚禁年轻寡妇,孙吟可觊觎同宗弟媳,洪朝奉竟将爱妾葬在浮生园中;而浮生园继承人洪砚耕留学未终,成了不士不农不工不商的“四不像”。
《花窗》之内,梅溪人相生相克、相亲相怨,人文生态复杂。既有孙探花复仇,让同宗亲族孙吟可的林场血本无归,还让他坐班房;也有孙吟可躲债时借钱给程熹礼还债;更有洪朝奉为孙吟可扶柩千里,继而抚恤孙氏老妻,照应领养遗孤,还出钱帮孙家修复百窗楼。秀才方阶云教书为业,一生潦倒,兵灾过后,竟把洪家上辈赠他的金牛绳还给洪朝奉,让他修祠堂。梅溪人有的小气有的大方,有人刻薄有人厚道,不看完尘世所有花窗,休想定论。
大诗评家谢冕教授说,《花窗》“文采飞扬,略带散文气息”,可当定评。作者童年就被祖父以古典诗词喂养,写小说前已是当地有名的散文家。《花窗》的叙事语言,内涵散文功夫,与白水泡白菜之类不可同日而语。作者自幼餐词饮诗,腹有华章,张口就有莲花,顺手码在小说中,到处都有闪光点。举例说,书中写“梅溪河刮风了”,就有十来回,分散在若干章开头,风的气质、形态、温度每次都不同,既是随季节变化,也是有意营造艺术语境。
(作者系中国电影资料馆研究员,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