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

八一建军节又将到了。忽然思念起了我们团的几位战斗英雄。

一位是我的副营长，姓张。当时我入伍刚刚两个月，被调到营部当通信兵。有一天执行完任务回到驻地，就看到借住的民房院子里，站着一位矮矮壮壮的汉子，正高声大气嘻嘻哈哈地跟我们的高副教导员说话。高副教导员1945年入伍，比团长资格还老，人很严肃，但这天面对新来的张副营长，姿势和神情完全变了样子。最令我震惊——惊喜交加——的是，在交谈中他突然对张副营长大喝了一声：“你给我站好，你这个俘虏兵！”

很快便知道了他们的关系，知道了张副营长居然是我们师——军史上赫赫有名的东野六纵十七师——一战四平时被高副教导员从战场上抓到的蒋军俘虏，但这个俘虏兵不简单，就是他在一年后我军三战四平时，冒着枪林弹雨，脚底踩着守军洒在我军攻击道路上到处乱滚的黄豆，连跌带摔又滚又爬地接近了蒋军第七十一军军部，极大地扰乱了敌人，为全班打进敌军部立下了头功。

在我们师的战史上，三战四平被描述成一场打得极为惨烈的战斗，但我师却一战成名，被东野冠以“攻坚老虎师”之称，我团也因为此一战被誉为“攻坚老虎头”，盛名远播。但当时让我真正激动的是，这么一次即便是在我军军史上也有地位的战斗居然是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张副营长打的。在后来的接触中，我多次引诱张副营长详细讲讲这场战斗，他可不上当，有一回被我逼急了，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说：“我在我们团算个啥！比我厉害的多了去了！”后来终归还是有点得意，笑道：“打进去的时候我想顶了天了也就是个团部，真没想到是他们的军部。哈哈，白捡了一大功！”

因为年龄偏大，张副营长和高副教导员他们那一批老兵很快就转业了。当时我已调上级机关工作，没能为他和高副教导员送行，但一个刚被改造一年的俘虏兵冒着枪林弹雨视死如归只身打进敌人军部的英雄形象却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张副营长说的比他更厉害的战斗英雄在我们团至少有两位，其中一位就是在海南战役中首创“木船打兵舰”光辉战例的四连副排长鲁湘云。总是这样，你入伍到了这个团，也就进入了团史，传说中的老英雄早已离开，但有一天还是会发现你的一生都进入了他的故事。记得新兵连指导员给我们上第一堂政治教育课，1/2时间都在讲鲁湘云：那是1950年2月21日，隶属于陆军第四十三军的我师为准备解放海南岛，尽管正值春节，部队仍一天也不停歇地驾船出海，进行渡海作战的适应性训练。四连副排长鲁湘云当天带领7名战士驾驶着一条小木船，在大海上进行了一天艰苦的训练，返航时风突然停了，只能就地抛锚，待风返航。第二天拂晓刚刚起风，远处一条蒋军军舰就向他们驶了过来，面对这样的时刻，英勇无畏并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英雄鲁湘云沉着镇定地指挥大家摘下帽子，不让敌人过早发现，并做好了战斗准备。敌舰发现了他们，绕着木船转一圈，开始用炮火轰击，木船篷绳和锚车断了，船板被打坏了一块，但我们的勇士没有惊慌，一直以难以置信的沉着等待敌舰靠近。敌舰果然以为木船被打坏了，大摇大摆驶来，还不时用机枪向木船射击。直到只剩下50米，鲁湘云才大喊一声：“打!”木船上所有武器开火，枪榴弹也在敌舰上炸开了花。敌人被打得晕头转向，死伤狼藉，仓皇逃窜400多米，才停下来向木船开炮，并加速驶过来，要将木船撞沉。这时鲁湘云更加无畏，果断命令大家准备手榴弹，等敌舰驶拢过来跳上去抓活的，也就是要俘虏这条舰！敌舰终于没敢真正靠近，距离100米就停下了，鲁湘云看出敌人是害怕了，命令再次发射枪榴弹。敌舰上再次冒起黑烟，仓皇逃到500米外才胡乱放了一阵炮逃走。在我军一艘帆船的支援下，英雄们平安地回到驻地码头。鲁湘云和他的战友不但首开“木船可以打败兵舰”的先例，还总结了三条经验，为全军在海上克敌制胜奠定了战法基础。以至于时任十五兵团第一副司令员的洪学智将军后来在回忆文章里写道：“这一木船打兵舰的英雄事迹，大大振奋了部队，增强了渡海作战的信心。”

此后数十年间，我拜访鲁湘云老英雄、当面聆听他讲那一仗的心迹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但在英雄去世后，我还是从他的一位战友口中听出了答案。我的问题是面对敌军舰时，区区一条小木船上的鲁湘云和他的战友为什么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坚定地选择了战斗和牺牲，那位老英雄略显惊讶地看我一眼道：“他怎么会那样想？换上我也不会。我们都打到了海南岛了，为了这一天牺牲了那么多人，我们不可能不把革命进行到底！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

和鲁湘云相比，我团还有一位名气似乎比他更大的英雄，他就是1944年入党、次年参军、曾在我团当过连指导员、营教导员的刘梅村。在1946年的四平保卫战中，刘梅村带领全连坚守阵地18天，后来只率领最后的两个班掩护了全师撤退。1947年的夏季攻势中，刘梅村又率领连队参加四平攻坚战，3次负伤不下火线，5天完成5次攻坚任务，打垮蒋军一个团，俘敌400余人，立特等功，被东北军区授予战斗英雄称号。后来他又连续参加辽沈战役中的锦州攻坚战、平津战役中的天津攻坚战等恶战。在海南战役中，刘梅村率领他的营经历了渡海登岛后的所有恶战，并赶在所有兄弟部队之前解放了海南最南端的天涯海角。在1950年的全国战斗英模大会上，刘梅村受到了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接见。他是我们步兵第382团诸多英雄中唯一享此殊荣的人。

在为我的新书《远去的白马》写的文章中，著名文学评论家张西南先生用诗一样的语言安慰了我那一颗为老英雄的渐次凋零伤感的心：“英雄的生命会开出花儿来，而且不会凋零，因为包括你在内的许许多多人，都在用心灵的甘露浇灌这些花儿，天长日久，自己的心上也会长出新的花儿来，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这就是老话里说的万古流芳吧！”

（作者系著名军旅作家，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