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王天奡
11月5日，第八届全国道德模范座谈会和颁奖仪式在北京举行，张舜华医生被授予这一荣誉称号。这位89岁的老人，用超过半世纪的精诚大爱和对家庭的坚韧付出，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张一帖内科疗法”的首位女性传承人，并为世人留下了一段“孝女香”传奇。她的五位子女中有四位成为博士生导师，今天，记者和读者一道，听全国政协委员张其成讲述慈母严师张舜华的医德家风。
继药香 女性传人弘国粹
“我的母亲曾在皖浙赣一带名气非常大。后来父亲李济仁被评为国医大师，名气也大了，很多人到家里来看病，看到我母亲总要问一句：‘您是这家里的什么人啊？’母亲总是谦虚地说一句：‘我是那个老头子的——老师。’然后微微一笑。”张其成说，这是一句玩笑话。不过也道出了老两口的特殊关系。
张舜华出身于“张一帖”世医家庭。李济仁比她年长，在认识之前已是当地名医，但若从入门“张一帖”的时间上看，张舜华比他早。先入为长，达者为师。每提到此，两位老人就会会心一笑。2009年“张一帖”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夫妻双双入选国家非遗传承人，“国医双馨”一时传为美谈。
提起张舜华继承“张一帖”医道，有一段艰辛、曲折的历程。“张一帖”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宋代的张扩、张彦仁、张杲三代，三代五人从医，堪称新安第一代医学世家。
张杲所著的《医说》十卷，博采古代医史传记和医案，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医史类著作，也是第一部新安医学著作。张氏医学由“满田张”分支传到“定潭张”，在明嘉靖年间从张守仁开始，由于医术精湛，常一帖（剂）而愈，被称为“张一帖”，世代相传，到张其成委员外公张根桂这一代是第十三代。
祖上规矩，“张一帖”医术传男不传女。但是，张根桂膝下独子早年突遭变故夭折，这令他痛彻心扉，整天郁郁寡欢，唉声叹气：“‘张一帖’要断了！”怎么办？当时张舜华只有12岁，她看在眼里，更是急在心头，向父亲说出了学医的愿望后遭到严厉拒绝。张舜华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让“张一帖”断在自己这一代。于是她偷偷地学、偷偷地记。
但家规是很严的，张舜华陪父亲出诊时要做哑巴，不许说话，以致好多年外地人都以为她是哑巴。开始她只能在张根桂诊治病人时在一旁窥视，用心观察望、闻、问、切的每一个细节与过程，悉心记忆病名、症状，然后拿出家藏的古籍医案认真对照，悉心揣摩。得闲暇时，还一个人跑上山去按照祖上所采的药材植物作标本识药、采药、配药。
张舜华特别孝顺。有一次张根桂出诊后郁闷饮酒醉倒在路边，张舜华用瘦弱的身体背着父亲，深夜里一步一步走着山路，到家时天已发亮，浑身都湿透了。对这位总是不肯接纳她学医的父亲，她仍然百依百顺，极尽孝道。于是在当地得了一个外号叫“孝女香”。
张根桂发觉张舜华偷学医道后，厉声道：“我不能让张一帖姓外姓！你要学可以，要么终身不嫁，要么招上门女婿，生个儿子要姓张。”张舜华答应了，以至诚至孝之心、勤奋好学之举最终感动了张根桂，终于将家传医道真经及个人临证经验尽相传授。张舜华随父亲习医四年，16岁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大夫。
“本来母亲已决定终身不嫁，献身医学。后来遇到了父亲。母亲和父亲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出诊路上的一棵大樟树下，当时两人都已经知晓对方，但没见过面。母亲至今还清晰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父亲穿着白衬衫、白球鞋。交谈了几句，彼此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后来父亲成了‘张一帖’的上门女婿。”张其成回忆起父母的往事，说，“他们结婚时有一个约定，生的第一个儿子要姓张，于是我就姓张了。我是典型的‘张冠李戴’啊。当时我爸不甘心，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张其枨’，这个‘枨’字，是半张半李。可这个字一般人都不认识，后来我就改为‘成’，音没有变，字变了。只好对不起老爸了。”
汲泉香 橘井元珠济乡氓
张舜华擅长医治肝病、胃病、风湿病、妇科病等疑难病症，她的生死脉诊是一绝。有一次她诊脉后对病人家属说今晚准备后事，可到傍晚时家属来说病人在吃饭呢。张舜华想，难道搞错了？到半夜时病人果然去世——原来是回光返照。
张舜华继承“张一帖”临证特点，用药猛、择药专、剂量重。一根针，一把草，内外兼治，针药并施。针灸应急，汤药治本，辅以外贴。常常上山直接采来新鲜草药，对外感、急症往往一剂奏效。她医治内科、妇科等疑难病症，擅用金石药、虫类药，并常辅以新安道地新鲜草药，收效显著。
她不仅医术精湛，更以医风医道医德闻名遐迩。
张其成小时候，兄弟姐妹五人都是母亲一手带大的。他说，母亲内刚外柔、心性仁和，面对工作生活压力，也从无怨言。父亲李济仁去了省城安徽中医学院工作，一年基本上都是寒暑假才回家。母亲在事业上鼓励、生活上关心，无论家里遇到什么困难的事情都是一个人扛着，从不告诉父亲。
操劳如此，但如果病人远道而来，张舜华还经常留病人吃饭，端茶倒水不厌其烦。无论病人在何地，无论白天黑夜，无论自身身体情况多糟糕，她都是随喊即到，一心救赴。就算半夜入睡了，遇到有病人请求出诊，张舜华从来没有推辞。
令张其成谈之动容的一件事，是母亲一次出诊，山上赶夜路模糊，摔了一跤，眼镜腿脱落插进了眼睛，立时鲜血外涌。但是张舜华竟然自己把眼镜腿拔了出来，以极大的毅力坚持去了病人家。这件意外，导致她的一只眼睛现在几乎失明了。尚且不算她还有几次跌落悬崖，险些失命。因此，在她的家乡歙县定潭，有“定潭向有车头寺，半夜敲门一帖传”之说。
“我后来也问过母亲，你为什么这么拼命呢？她也只是说‘病人需要么’，并无他话。”张其成说，患者治愈后，感激不已，要送锦旗、匾额，母亲按照外公的指示，从来不收。徽州水运社为了报答母亲，免费在家乡定潭放了几年电影，让当地百姓享受文化盛宴。
“我们兄妹五人都是在母亲的背上长大的。背孩子出诊，步行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成了当地的一道‘风景’。母亲用药，喜欢用新鲜的，常常带我们到山上认药、采药，还要我们背诵《药性赋》《中药四百味》《汤头歌诀》。我们家有祖传的‘十八罗汉末药’，放学回家做末药成了我和我妹妹、大弟弟的功课，母亲负责炒，我们负责舂和磨。末药的香味至今想起犹沁心脾。”张其成回忆。
张舜华有许多故事是让当代人不可思议的。她坚守“张一帖”的招牌，完成对父亲张根桂的承诺，47岁才到芜湖与李济仁团聚。这一份信念，使得她吃尽了常人难以忍受之苦。
1980年张舜华调入芜湖弋矶山医院中医科行医。弋矶山医院是一所有120多年历史的大型三甲医院，由美国基督教会创办，西医力量位列安徽省前茅。中医科因为有张舜华的加入，力量也大增。“国医双馨”联手，后来女儿李艳也加盟其中。中医科有三位90岁以上、两位百岁以上的老中医，有著名本草专家尚志钧，李济仁也成为安徽唯一、也是全国唯一不在省城、不在中医院的“国医大师”。这背后有张舜华的默默支持与无私奉献。
由于过度劳累，张舜华65岁时中风了。但她仍以超常的毅力，坚韧不拔，刻苦锻炼，至今没有复发，身体各项生理指标比常人都好。
传心香 16字家训育后人
今年3月，一代国医大师李济仁逝世。弥留之际，他把张其成喊到身边，让他这个长子拿主意。“张家世代行医，家中有很丰厚的收藏，父亲不想看着在他百年之后，出现子女争产的局面败坏家风。”张其成说，我们愿意捐献给政府。两位老人欣然释怀。二老已经捐赠了五个博物馆，如今又将所有珍藏捐献黄山市建造专门博物馆。
子女们珍藏的，是张舜华亲手缝制的布鞋。回忆起幼年的那些艰难岁月，每个人都印象深刻。张舜华从一大早起床开始便开始忙碌，白天上班诊病，一心扑在工作上，下班后操持家务，常至深夜。五个小孩上学、穿衣吃饭，一家人生活的柴米油盐、一日三餐洗涮……一年365日莫不如此，即使如此，晚上张舜华还坚持为全家眷属缝制布鞋，这些鞋子至今仍有几十双。
对待子女教育，张舜华既重视“言传”，更在乎“身教”。她规定家庭聚会的“保留节目”，是听父母讲“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自强精进、厚德中和”16字家训，分享各自学习成就和人生感悟。2017年，这16字家训，与颜氏家训等被中纪委拍成传统家规视频进行宣传。张舜华对待病人和乡亲的态度，使每个孩子深受教育，明白自己走向社会后，应该怎么传承医学。
在她的严格要求下，五个子女在各自领域都建树颇丰。张其成委员是著名的中医文化专家、易学家和国学专家，北京中医药大学博士生导师、教授。女儿李艳为皖南医学院教授，广州中医药大学博士生导师。次子李梃承继祖业，是定潭“张一帖”第十五代传人。三子李标现任美国法朗霍夫可持续能源中心主任工程师、博导。四子李梢任清华大学教授、博导。有一副对联形容这个家庭两代人——“博士不难，难则兄弟四博导；国医堪奇，更奇夫妻双国医。”张舜华家庭还被评为全国文明家庭。
“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吃了那么多苦都没有流一滴泪。母亲还是一个乐观的人，这源于她的那份执着的事业心。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帮人看病，至今快90岁了，每天还有很多病人慕名来找母亲看病。且不说母亲高超的看病疗效，就是那一份慈母之爱、大医之心，就让病人的病情好了半分。母亲常自豪地对我们说：‘我这个残疾人不比你们差吧？’”
张其成说，最让母亲高兴的还是看到我们子女们个个争气。尤其是看到大弟弟李梃在老家继承“张一帖”祖业，创建“新安国医博物馆”，为患者解忧除病，“张一帖”代有传人，更是无比欣慰。送走爱人后，张舜华拭干眼泪告诉子女：“你爸倒下去，我站起来。你们对父亲最好的怀念，就是为振兴新安医学多做努力，永远恪守‘大医精诚、医者仁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