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英
安徽桐城、枞阳两地是桐城派文化发源核心区,习惯称方苞、刘大櫆、姚鼐三先生为“桐城派三祖”,其中姚鼐为桐城派集大成者。自京官辞职后,他先后主讲执教梅花书院、敬敷书院、紫阳书院、钟山书院40余年,是桐城派三祖中执教时间最长的一位先生。
有趣的是,姚鼐辞别京师后执教的几大书院都与长江文化地理有关。如梅花书院在扬州,敬敷书院在安庆,紫阳书院在歙县,钟山书院在南京。其中,他在钟山书院主讲时间最长,前后有22年。利用书院讲坛和南京特殊的地理位置,姚鼐秉烛前行,使桐城派自始而后大。这种以长江为文化地理的学术传播活动,上播湖湘,下被吴越,客观上促成了“望溪开之,海峰继之,至惜抱而其传始大”的一派学术定位。
桐城派的宗源不是一蹴而就的,三祖流衍和学术传承的规律,是方苞开其源,刘大櫆为中坚,姚鼐为光大者。其中,姚鼐的特殊地位,《清史稿·姚鼐传》有载:“鼐独抉其微,发其蕴,论者以为辞迈于方,理深于刘。三人皆籍桐城,世传以为桐城派。”
后来的桐城派尽管流行全国,成为“天下文章”的旗帜,但长江文化地理的烙印特别鲜明,如长江中下游,岳麓书院,白麓书院,辅仁会馆、桐川会馆等。这些书院,既是长江地理的坐标,又是长江文化的坐标。
这绝不是巧合,而是长江人文非常有规律的一次体现。比如方苞的文化人格形成,可以上溯到他的《古文约选》。尤其是姚鼐的晚年诗作《夜抵枞阳》,“棹击中流天倒开”,写出了长江地理与其文化人格形成的关系。通过粗浅研究,我认为,姚鼐的三种文化意识是存在的。
首先,是生命觉醒意识。《登泰山记》是姚鼐生命觉醒意识的经典之作。乾隆三十九年,姚鼐人生面临重大选择,他以衰病和养亲为由,毅然辞去刑部郎中兼四库馆纂修官的职务,“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艰,至于泰安”。在大雪中他与好友朱子颖登上泰山,创作出《登泰山记》。大雪的背景下,他写下“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一幅《泰山晚照图》;又写下“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这是一幅《泰山日出图》。
姚鼐登泰山全程,既完成了“慨然想见隐君子之高风,其幽怀远韵与子颖略相近云”(《海峰文集》卷四《朱子颖诗集序》)的人生向往,又实现了“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人山合一的壮丽审美,足以“霁雪高山共酒尊”,足以“登泰山而小天下”,足以“圆融澄澈而明志”。在美学上,泰山的风雪有隐喻背景,但觉醒者是姚鼐。泰山把一束晚照的烛光移交到姚鼐的手里,姚鼐知道了他前面的道路,泰山需要烛光,还有无数的人需要烛光。
其次,是归来意识。姚鼐的一首诗《夜抵枞阳》收集在《惜抱轩文集》(刘季高标校),刘季高在《前言》中称:“康雍以后,文网渐密,淫威所及,学者则钻进考据,诗人则相率走向另一条道路,于是倡神韵者有之,重格调者有之,标性灵者有之,几几乎舍质而事文。其始则时代为之,其终则流荡而忘返。若姚氏者,其不忘返者与?”
“轻帆挂与白云来,棹击中流天倒开,五月江声千里客,夜深同到射蛟台”,这首《夜抵枞阳》应是姚鼐归来意识的代表作。诗中有两处地理坐标,一是枞阳,二是射蛟台。枞阳是姚鼐的出生地,枞阳与桐城原属一县,其置县与射蛟台有关。姚鼐的《夜抵枞阳》是写家乡文化的源头,他的另一首诗《咏古》对枞阳与射蛟台的关系做了更直接的诠释:“鼓枻出大江,回首枞阳渡。中有汉帝台,言是射蛟处。”姚鼐诗里反复提到汉武帝,枞阳和射蛟台,都与长江地理有关。《枞阳县志》记载:公元前106年,汉武帝知蛟害民,自天柱浮江而下,在枞阳达观山弯弓搭箭,射蛟成功,作《枞阳之歌》,同年置县。
首句“轻帆挂与白云来”,“轻帆”“白云”,好心情自出胸襟。“棹击中流天倒开”,应是逆流而上,是他人生文化转型后的第一个归途,既是“明烛天南”后的澄澈,又是征途上的豪迈。“五月江声”正是枞阳江边端午的乡景,枞阳乡亲开始在江边打芦叶包粽子,此时“千里客”归来也正是吃粽子的时候。姚鼐想起恩师刘大櫆“先生伟岸巨髯,能以拳入口,嗜酒谐谑”,能马上和老师在一起吃粽子,心都醉了。“夜深同到射蛟台”,船到射蛟台时很晚,码头上有一盏灯在等他吗?
实际上姚鼐在诗里已将情境描述得很清楚了,“同到”,必然还有另外的人。果然守在家乡的老师刘大櫆还是知他,一早便相迎于码头。
射蛟台下面,就是老枞阳著名的景点“枞川夜雨”。夜深了,一盏灯,一壶酒,两个人,听着芦苇的沙沙声。码头边,那艘帆船已在夜里停泊。两人相见,唏嘘不已,刘大櫆端起酒杯,欣慰地对姚鼐说:“谷鸟翩翩影,孤翔识所归。”
读姚鼐的文学作品,更有一种天地的美学意识在里面。姚鼐论诗:“善为诗者,不自命为诗人者也。其胸中所蓄,高矣,广矣,远矣,发之于诗,则诗亦与之为高广且远。”姚鼐论文:“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姚鼐对诗文提出的美学范畴,一方面来自中国古文的美学气象,在《古文辞类纂》里,他将古文美学元素进行了高度概括,“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
另一方面,则来源于对大自然的观照和审美。远游和归来对他是矛盾的,但志于远游一直是他的梦想:“他日从容无事,当裹粮出游。北渡河,东上泰山,观乎沧海之外;循塞上而西,历恒山、太行,太岳,嵩、华,而临终南,以吊汉、唐之故墟;然后登岷、峨,揽西极,浮江而下,出三峡,济于洞庭,窥于庐、霍,循东海而归,吾志毕矣。”
“棹击中流天倒开”的姚鼐1815年归葬于家乡枞阳县义津镇铁门口。姚鼐墓面向长江,隐于村庄,为安徽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小径翠竹深处,一代大师在这里长眠。
在长江旁边的枞阳上码头,昔日姚鼐渡船归来之处,现在正是安徽省“引江济淮”工程的引江水入口处。一座文化古城正在复建,其中一个文旅项目就是“五月江声千里客,夜深同到射蛟台”,游客说着姚鼐的归乡足迹,在一首诗里寻找桐城派源头以及桐城派发源与长江地理的关系。
(作者系铜陵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