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钱锺书先生的读书笔记分两种形态:一种是原生态,只供自己使用;另一种是经过整理以后正式发表、出版的,例如他早年发表过一些关于古代小说的笔记,后来更有皇皇巨著的《管锥编》。现在前一种手稿也已陆续影印问世,分《容安馆札记》《中文笔记》《外文笔记》三大部分,业已出齐。
《管锥编》正是在先前那些笔记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从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水磨功夫。试举一例以明之,其《札记》第369则有云:
此赋(按指陆机《文赋》)写抽思呕心之状最妙(六情底滞、志往神留云云,收视返听、耽思傍讯云云),论谋篇选词,抑其次也。(《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1册,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588页)
而后来《管锥编》中《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第138则发挥此意,进而畅论思维的通塞以及“旁思”之必要:
“傍讯”“旁搜”乃言思之未得,念兹在兹,搜讨幽敻,期于必致。顾亦有异乎此者。燥吻滞情,邈然莫获,虽极思功,未邀神告,则姑置之,别为他事,却忽流离滂沛,不觅自来。心理学者谓致知造艺,须解“旁思”,当乎塞而不通,宜舍是而别其用心,以待时节因缘,自然涣释……离题而另起炉灶,皆“傍讯”“旁搜”。(《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85页)
在思路有所不通的时候,固然必须再思、三思,而如果始终不通,那也不必埋头硬思,不妨先放一放,过一个时候再回来对付它,情形也许会有转机。
刘勰曾经讲过这个道理,《文心雕龙·养气》云:“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无论是搞创作还是做研究,当思路不通时确实可以暂予搁置,过一段时间再卷土重来。王国维也曾对友人说过这样一层意思:“研究一样东西,等到感觉沉闷的时候,就应该暂时搁开,做别样的工作,等到过一些时,再拿起来去做,那时就可以得到一种新见解,新发明。否则单调地往一条路上走去,就会钻进牛角尖里去,永远钻不出来的。”[转引自殷南《我所知道的王静安先生》《追忆王国维(增订本)》,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05页]长时间地专注于某一具体题目,固然可以收集中优势兵力之效,而如果顿兵于坚城之下久攻不克,也很可能师老兵疲,劳而无功。
钱锺书先生提倡“旁思”,说是“当乎塞而不通,宜舍是而别其用心,以待时节因缘,自然涣释”,正与刘勰、王国维相视而笑。大师们所见略同如此,很值得再三体会,参照办理。
当然,这并不是说可以心猿意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没有战略方面的深思,一味实行游击主义,那只能变为流寇,永远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