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严慧英
殊途同归,相识于巴黎
许德珩1890年10月17日出生于江西九江,17岁考入九江中学堂。在这里,他接触了新思潮,并加入反清革命组织“同盟会”。1911年武昌首义胜利后,他弃学从军。后又重返学堂,赴上海入中国公学,直至1915年考入北京大学。
在北京大学,他结识了李大钊、毛泽东等人,参加了少年中国学会,“本科学的精神,为社会活动,以创造少年中国”。许德珩是五四运动著名的学生领袖之一,受北京学生联合会的委托,起草了《北京学生界宣言》。1920年,为继续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许德珩赴法勤工俭学。先就读于里昂大学,后入巴黎大学。
我的爷爷严济慈1901年1月23日出生于浙江东阳,1923年10月赴法留学。在巴黎大学,他结识了许德珩,二人一见如故,相知甚欢。
这有些奇妙。论年龄,严济慈比许德珩小十岁有余,可谓忘年之交。论资历,严济慈是个单纯的留学生,从东南大学毕业即负笈巴黎,从一个校门走进另一个校门,毫无社会经验;而许德珩赴巴黎之前已出生入死,为匡扶社稷、救国救民多有贡献,享有赫赫声名。论专业,严济慈学的是物理学,许德珩学的是社会学;一个理科,一个文科,学业上也无交集。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挚友,且保持友情半个多世纪。
早在1919年,严济慈还是南京高等师范的学生时,五四运动爆发,南京高师的学生立即响应,走上街头,予以声援。那是严济慈生平第一次参加爱国救亡游行。在活动中,他知道了五四运动学生领袖的名字和事迹,其中就有许德珩。严济慈对许德珩仰慕已久,而今有幸相识,自然是一见如故。严济慈到巴黎大学还没有开始上课,仅在补习法文口语期间就考取了一张数学文凭,在中国留学生中也是声名大噪,加之他十八九岁就在南京参加了爱国救亡活动,当然也令许德珩青睐有加。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很自然就在振兴中华这一共同目标下相识并结为朋友了”。(《深切悼念德珩同志》)
此后,他们的友谊持续了半个多世纪,不仅在九三学社携手共进,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也互相关注,各有成就。许德珩不仅是著名政治活动家、革命家,还是一位杰出的学者,著名社会学家。他在巴黎学的是社会学,在哲学、社会学领域多有著述。代表作有译著《社会学方法论》《哲学的贫困》《唯物史观社会学》《家族进化论》、著作《社会学概论》和《社会学讲话》等,在我国学术史尤其是社会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在巴黎期间,他把法国著名学者涂尔干的《社会学方法论》翻译成了中文。蔡元培对昔日的北大弟子许德珩刻苦勤奋、严谨治学的行为十分赞赏,亲自为其校阅译稿,并撰写序言。蔡元培认为这是“近年来最有价值的译本”,并将译稿推荐给自己在上海的同乡好友张元济主持的商务印书馆。《社会学方法论》于1925年出版,后多次重印,在社会学研究领域影响很大。
严济慈是物理学家、教育家,他在中国现代物理学研究领域多有建树。一生发表了53篇科学论文和100多篇文章,出版有《初中算术》《几何证题法》《普通物理学》《高中物理学》《初中理化》《热力学第一和第二定律》《电磁学》《居里和居里夫人》等十多本专著。其中《初中算术》《几何证题法》也是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并反复重印,在数学基础教育领域影响很广。
婚礼致辞,从爱字说起
1925年4月21日,严济慈在给未婚妻张宗英的信中汇报道:“上星期一(按:4月13日)接许君德珩与劳启荣(君展)女士结婚请帖……星期四(按:4月16日)下午行礼于中国饭店之万花酒楼,他们强我演说,好像作为科学家的代表……”(《法兰西情书》第265页,商务印书馆,2021年)一个星期后,4月28日又写信说:“上星期六晚,许德珩夫妇来访,或作拜谢贺客之意。”(《法兰西情书》第267页)从这两封信中可知,许德珩与劳君展于1925年4月16日(星期四)结婚,婚礼在巴黎的中国饭店之万花酒楼举行,严济慈作为科学家的代表在婚礼上发言致贺。
婚礼过后,新郎新娘亲自登门拜谢好友宾客。严济慈在婚礼上的发言致贺很别致,他从对“愛”(爱)字的分析讲起。他说,“愛”字是“受”字头,“友”字尾,中间一个“心”字。“受”字头,表示结婚是人生受用的开始;“友”字尾,表示结婚是友谊的尾声;中间这个“心”字,表示两个人爱在心中。(见《深切悼念德珩同志》)严济慈作为一个攻读物理学的理科生,这番“说文解字”般的致辞是不是很“文艺”?要知道,婚礼现场的嘉宾不仅有大画家徐悲鸿,还有大语言学家刘半农,就是那个创造了“她”字,写下脍炙人口的歌词《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刘半农。在一众文豪面前,严济慈这个理科生展示出了自己的文科才华。当然,更确切地说,他展示的是自己对爱情的深刻理解。
许德珩与劳君展的爱情是传奇的,是令人艳羡的。许德珩少年成名,建功无数,自不必多说;劳君展也是著名才女,1900年出生在长沙一个富裕人家。18岁时,她考进赫赫有名的长沙周南女中,跟女革命家蔡畅成为同学。在周南女中,劳君展担任了长沙学生联合会宣传部长,参与了毛泽东等人在湖南组织的新民学会,还在毛泽东创办的《湘江评论》上发表文章,组织社会活动,走上街头发表演说。一时间,名满长沙。
1921年初,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到欧洲考察教育。在巴黎,他将同行的女学生劳君展介绍给曾经的弟子许德珩相识,并请托许德珩为将留在法国上学的劳君展补习法文。也许蔡校长是以“补习”为借口,有意为自己的弟子撮合美事吧。那时候的许德珩因为发妻早逝,自号“楚僧”,表示要像佛门弟子一样不再娶妻,孑立一生。然而,惜才且智慧的蔡校长,岂能任由才子拒佳人以千里?巧妙的一个“补习”,把许德珩和劳君展拉到了一起。
许、劳二人补习法文之余,还多有书信交流。有一天,劳君展将许德珩来信的落款署名“楚僧”改为“楚生”。才子自然读懂了佳人的心思,也动了凡心。就这样,他们由“补习”而相处、相知,终而爱心同结。相识5年后,他们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作为新郎的好友,严济慈当然知道许德珩与劳君展两人的爱情传奇。婚礼上的致贺从解析“爱”字说起,再恰切不过了。严济慈说,两位的结合全凭一个“爱”字,他们俩“从友谊到心心相印,合两心为一,真挚的爱情使他们受用终身”。严济慈还评论道:“他们两位都是爱国志士,伉俪之爱和对祖国之爱是永远不可分的。”(见《深切悼念德珩同志》)
(本文作者为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会委员,严济慈之孙女)
1990年2月8日,许先生以百岁之寿辞世。当天傍晚,严济慈从电话中得知消息,“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已”,不顾年近90岁的高龄,连夜挥毫,含泪写下《深切悼念德珩同志》。
从悼文中我们得知,两位老人1923年于法国巴黎“在振兴中华这一共同目标下相识并结为朋友”,而后相知相助、携手并肩,一同奋斗了半个多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