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并
清明杏花雨正浓,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哥突然来了电话,带着喜声说,我家又住长安街喽,你不来看。我噗嗤一笑,别逗了,你不是20多年前就挪了窝吗,长安街好宽敞,现在哪有你的住落地儿。他哈哈一笑,你不信,瞅个空子接老兄去看看,那小院侍弄得和以前一样,还是一树梨花一架葡萄,梨花开得正旺,葡萄藤抽叶还要再等十天半个月,但金鱼缸从屋里搦到了院中间儿,你看了保准和先前一样地稀罕。
搁下电话,我为他的话好生纳闷了一阵子。20多年前,他家倒也真的住在长安街边,就在东单新闻大厦后身的一个胡同里,胡同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那里后来唰唰地建起了新大厦,他家成了规划中的动迁户。在那以前,我上班的报社在人民日报社的老院子里,他在前面的设计院工作,常见面,一来二去就熟了,因为顺脚,他家去过几回。那个小四合院有些年头,破旧但收拾得很利落,一株梨树,初春里花开雪白一片,晚春里葡萄架成荫,还有那有些年头的石桌石墩,坐在石墩上,看着鱼缸里摇头摆尾的金鱼,有一种神仙过日子的悠然感。后来要动迁,他舍不得亲手种下的梨树和葡萄藤,更舍不得一抬脚就到长安街上的那份爽气,但长安街的拓宽和整理又是大事,只得怏怏告别旧居,同街坊们一起搬走了。去了哪里,不很清楚。现在他说,我又住长安街喽,那似乎根本不可能,别说那里已是寸土寸金之地,也不曾听说旧地界盖有什么回迁房,要想找新的四合院,也只能到二环路上去寻,但必须有很大的财力。
他没有爽约,隔天真的来了,开着一部红色的迷你电动车,见面还是那个嘻嘻哈哈的样儿,年纪大了就喜欢国产小电动车的灵巧适用,说着也就一拧电门兴冲冲地上路了。走着走着,发现有些不对劲,这不是沿着通恵河一路向东吗?这老兄在耍什么把戏,既上了车,也由不得我,索性小寐一会,看他究竟向哪里弯来弯去。
到地界儿了。一声笑喊,惊起后猛地下车来,哎呀,这不就是通州的八里桥吗,那地铁站的标志明摆着。这里有过一个远近闻名的农产品大市场,以前我也逛过,怎么就与“他的我家又住长安街喽”接上卯呢。这回轮到他惊奇了,亏你是个老新闻,连这都不明戏。长安街过去是西单到东单的十里长街,现在可是从京石路到宋梁路的一条百里长街。这八里桥就把在新长安街最东头的运河把头上,我家就在老八里桥旁,不在长安街上住又住在哪里?
这倒也是,长安街确乎伴随着时代发展在不断延伸,从明代营建皇城开始,它就有十里长街的世界名声,其长度超过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近代以来城东厢门开出了建国门,街长早已经超过了10里。近年来,随着北京的扩容和市政府迁到通州区,长安街再次延伸,这街也就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百里长街。如此看来,这老哥并没有诓我,他的的确确又住在了新长安街边儿上。
他在这里的小院,形状大小,近似于原来的旧院,一色八成新青砖房,只是缺少老建筑有筒瓦有翘檐的古建气,但在不大的院落里,还真的有着如旧院里别无二致的一株梨树和一架葡萄藤,还有那个依稀见过的金鱼缸和石桌石墩。石桌上还有一只不大的生着绿锈的铜香炉。梨树开花满枝满丫,与暖冬里的雪挂一般无二。虽说现在是早春天气,正值午时,眼前这一树梨花在阳光的直射下,更显一片耀目白光。天气不错,我围着梨花仔细观赏,老哥看我没有进屋多坐的意思,也就在石桌上泡来一壶花茶,一边润嗓,一边看花,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说起来。我说时间过得好快,真不知你搬到这里,但不知老兄当初为什么要选定在这八里桥下住。他并没有正面接话,似乎在想些什么。我原来是准备听他说道说道搬迁的那些曲折往事,但他也没有过多的言声,问过了身体状况,又问讯过去几位老友的情况,后来他站起来说,有长聊的时间,你不想先到老八里桥头上走走看看吗。
天气晴朗,春风徐来,很快就上了八里桥。眼前的八里桥一新一旧有两座。上下也就隔着百十多米。新桥不必细看,那是老八里桥的现代替身,单孔拱桥车水马龙。老八里桥是雍正时候还是什么时修建的,并不清楚。石砌长桥三孔错落。在老年间,中间的高孔过得桅船,两边的低孔走得小船。桥面汉白玉石柱上,也雕有各具形态的石狮子,有大有小,还有小狮蹲在大狮背后的俏模样。那布局与卢沟桥头的两排石狮子并不相同。向桥下望,桥墩土坡上已经完全返青,桥口尚有余水微澜。桥上现在只过步行人,近处就是很大很大的一个音乐公园。有人打趣地说,这老八里桥要“退休”了,其实是修了新桥,要把老桥作为不可移动文物保护起来,桥上不能再过机动车,桥下也不再行船。我知道,北京比较有名的古桥至少有五六座,如沙河上的朝宗桥、十三陵的神道五孔桥、张家湾旧城南的萧太后河桥、著名的卢沟桥以及琉璃河石桥等等,均有五六百年的桥龄,但一座是一座的样。这座原名为永通桥的老八里桥是北运河通向通惠河的咽喉,因此它的漕运历史价值要超过别的古桥。
然而,它的历史价值似乎远不止于此。听身边行人说,市里还要在这里设立八里桥纪念馆。纪念什么,自然不全是为了千年古运事。在百十多年前,八里桥一直也是京东的一道重要内门户。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这桥头的上上下下,可是发生过震惊中外并动摇了清廷根基的八里桥大战。陪我的老哥也没有多讲关于八里桥的什么往事,只是手托石栏杆,扫视着前方和左右,我则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往日查看有关史料留下的一些零星记忆。其中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当时的英法联军强盗“指挥官”们回国后邀功的记载,说在这场惨烈的战役里,僧格林沁统领的5万步骑兵阵亡了1200人,“联军”才损失5人,清军是如何地不经打,以及曾在拿破仑麾下打过仗的一位旅司令官,回去后又怎样差点被封为“八里桥伯爵”等。但在西方列强军事头目们的记录里,也留有一位鏖战在桥头上的高个子白衣小将的不屈形象。这位披着白色战袍的旗令官,在八里桥头上一直挥舞着战旗,绝不后退一步,中弹后依然倚着桥栏,久久未倒。那勇气和气概是很不寻常的。
后来的人们,对八里桥战役有众说纷纭的历史评价,最多的是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和僧格林沁的颟顸,也有如同对有名的“义和团”五花八门的多种评价,如他们是如何不识深浅挥舞大刀赤膊上阵,不知列强坚船利炮的利害。但事实上,殊死反抗侵略是中国人最正常的本能反应,就在所谓联军洋枪队初登天津海河口时,有一位名叫张德成的运河船工发动了5000人,分乘72条船,从独流口直上天津,夺取了“租界”小红楼,在武清马家口与“八国联军”展开肉搏战,并陆续转战廊坊和京城之间,这就是史称的“天下第一团”。但张德成在天津失陷后,被变卦求和的慈禧党羽杀害在运河船上。中华军民的反抗经历了这样的挫折,谁是真正的历史罪人,那应当是十分清楚的。
就八里桥战役来讲,僧格林沁确乎犯有大的战术错误,就是不该贸然投入上万骑兵,在冷热兵器相搏的时代里,没有经历过热战战场的清军战马,在炮声中惊骇四散,把步兵阵营也冲得不成阵形,焉能不溃,而冷兵器对热兵器之间的装备差异,也证实了国防落后就会挨打的千古道理,但这一切并不意味中国人和中国兵天生孱弱,乃是晚清维新改良失败后必然发生的国势衰微引起的民族悲剧。嘲笑清廷的腐败与愚蠢可以,但不可以随意辱没中国的战士和亿万民众。
从老八里桥头回到他的院落里,我们又叨叨了许多别后事,但我的目光还是不时地停留在那开着一树白花的梨树上。我第一次发现,梨花也有着似浓似淡的一股香气。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依旧念想着那位老哥院里开满枝白花的梨树,而那开满白花的梨树也有时也会幻化,幻化出八里桥头那位挥动大旗的白衣军将,还有运河船工们中流击水的身影。
我好像有些更明白了,长安,长安,从来就不是一条只以里数简单计算的一条街,拉直拉长开来,这里有过历史的曲折,也有今日国人长治久安的新百年追求梦想,而新追求和新梦想的进一步实现,新老八里桥无疑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地理转换坐标。新的转换就发生在这新的百里长街里。不是吗?
(作者系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经济日报》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