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玺
金岳霖是我国著名哲学家、逻辑学家,是现代文化史上的话题人物之一;邓以蛰是我国著名美学家,为我国现代美学体系的建立作出了基础性贡献,早年曾和宗白华(两人都是安徽安庆人)有美学界“南宗北邓”之称,他是清代书法宗师邓石如的五世孙,也是我国两弹元勋邓稼先的父亲。
两人有着很深厚的友谊。
在“碰头会”上相熟
邓以蛰1907年曾到日本学习日语,并以文学博士毕业于早稻田大学。但他1917年又赴美,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哲学,着重学习美学。金岳霖1914年赴美留学,1917年夏天也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政治学说史。作为同学,两人应该在此时有了交往。但从后来金岳霖的回忆和晒出的照片看,他那时关系深的有胡适、张奚若、徐志摩等,邓仅仅属于同学而已,也就是说两人那时的关系并不十分紧密。
两人友谊密切起来,应该是金岳霖后来又从西欧留学回来后,金岳霖接替赵元任到清华教授逻辑学,邓以蛰1928年后来到北大教授美学。其“平台”应该是“星(期)六碰头会”,其媒介应该是邓以蛰在会上讲授中国画。
“星(期)六碰头会”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
碰头会是金岳霖邀集起来的,也是在金岳霖的小院进行的。参加者主要有张奚若、梁思成、陶孟和三家,还有陈岱孙、周培源等,当然有邓以蛰,“这三家都是男女一起参加的,邓先生只是单独地参加而已。原因是他家仍然维持了男女分别活动的原则”。“因为我是单身汉,我那时吃洋菜。除请了一个拉洋车的外,还请了一个西式厨师。‘星(期)六碰头会’吃的咖啡冰激凌和喝的咖啡,都是我的厨师按我要求的浓度做出来的。”
碰头会实际上是“太太的客厅”的前身。梁思成、林徽因回国后,先是一同任教于东北大学,1930年底,林徽因由于不耐东北的寒冷,先期回北平,1931年2月,又检查出严重的肺病,只好上香山养病。9月,梁思成从东北回到北平加入营造学社,林徽因也下山回到城内,一家开始租住北总布胡同3号。随着金岳霖回来也住到后面并举办这个“星(期)六碰头会”,“太太的客厅”由此逐渐移到梁林家而形成。
他们都爱绘画
“星(期)六碰头会”碰些什么呢?
开始时有一小段时间谈谈政治,即由张奚若和陶孟和谈谈南京方面人事上的安排与变化。但他们对此兴趣都不大,只是了解一下而已。金岳霖虽然是主人,虽然是搞哲学的,但也从来不谈哲学。谈得多的主要是建筑和字画,建筑当然由梁思成特别是林徽因说说调查古建筑的新收获新发现,而字画呢,则主要由邓以蛰讲。
在金岳霖眼中,邓以蛰不仅字写得好,特别是篆体字,而且画也画得好,因此他是以美术家的身份来给大家讲解字画,带领大家欣赏中国字画。为了讲解得具体,邓以蛰还围绕当天想讲的主题有针对性地带一两张字画来配合欣赏。
吴良镛先生后来的回忆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都爱绘画,邓以蛰教授……有时拿来几幅画供大家欣赏,记得有一次拿来的是倪瓒的《树》和金冬心的《梅》等。茶聚免不了要谈一些政治,总的来说很超然,有魏晋清流的味道。”
邓以蛰的讲解直接影响了金岳霖对中国画的态度,以至于金岳霖还常常跑到邓家里去欣赏。他这样回忆:“我喜欢中国的山水画,其余的虫鱼鸟兽(齐虾除外)等我都不喜欢。我欣赏以大观小的原则,在画上执行这个原则就是怎样留空白的问题”,“我”对山水画的这种偏爱,“来源主要是邓叔存先生。他收藏的画非常之多,山水画尤其多。我一有机会就到他家看山水画”,“邓先生懂山水画,如请教的话,他也乐于讲解。看来中国山水画和西洋的山川风景画不一样。它没有西洋画的‘角度’或‘侧画’,它有的是‘以大观小’。叔存先生送给我一张他自临的朱德润的山水画,这张画就是很好的以大观小的例子。我在夏天仍然挂着它。他讲南宗、北宗,自己倾向南宗,喜欢用笔的中锋,喜欢写画,不喜欢画画。他对画有这样的要求,我也跟着有这样的要求”。
由于交往密切,金岳霖到老年时仍然记得邓以蛰告诉他自己老家的黄梅树:“邓叔存先生在安徽的老家,也就是邓完白(即邓石如)先生在安徽的老家的黄梅树,在离家四十多里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得见的。”笔者去过铁砚山房,它坐落在畈冲之中,再高大的黄梅树也不可能40里外就能看见,不知是不是金先生记忆有误。但不管怎么样,可以看出两人应该是无话不谈。
最雅的朋友
两人交往深厚最让人称道的例子,是两人合作的两副很有名的对联。
一副是林徽因逝世时,两人合作送的,即那副常被人说起的“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这副对联都说是金岳霖一个人送的,而据梁从诫回忆,这副对联是“她的两个几十年的挚友”金岳霖和邓以蛰联名送的。
金岳霖说梁思成、林徽因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并给他俩戏题联语:梁上君子、林下美人。从1932年到1937年夏,他们住在前后院。早餐在自己家吃,中饭晚饭就搬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梁、林出去考察古建,他就跑到陈岱孙、叶企荪处搭伙。抗战爆发后,“一有机会,我就住他们家”,抗战胜利搬到清华园,“他们住在新林院时,我仍然同住,后来他们搬到胜园院,我才分开”。
这种关系,以至于林徽因逝世后,梁思成再同林洙结合时,曾对林洙说,30年代那段时间的一天,林徽因曾苦恼地告诉梁思成,自己爱上了金岳霖,问梁思成怎么办。后来很多人正是根据这个说法,说金岳霖为了林徽因终身未娶。但根据金岳霖对“星(期)六碰头会”情况的介绍,邓以蛰不仅是主要参加者,而且同林徽因一样是主要的讲授者,凭此同梁、林的熟悉,凭他同金岳霖关系的密切,两人合作送这副对联也应是合情合理的。
另一副是两人合作送给毛泽东的寿联。金岳霖原籍是浙江人,由于父亲在湖南做官,自己生长在湖南,因此,无论自己还是其他人都把他当作湖南人。毛泽东也由此把他算作老乡。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毛泽东还曾4次请过金岳霖。
1963年,毛泽东迎来七十大寿。金岳霖开始想如何给这个新中国的领袖、自己的老乡表示一点心意。“听说毛主席是不让人为他祝寿的。我们朋友之间有几个人商量商量,认为这只是不让大家公开地祝寿。我们几个朋友私自聚集起来,庆祝庆祝未尝不可。这事就交我办。”这些朋友中就包括邓以蛰。
怎么办?金岳霖想到送寿联。可写什么联句才能表达心意,并表达出毛泽东对中国革命所建立的伟大功勋。“在这以前,梁任公曾为他的老师康有为祝寿。寿联中有上联的后一句‘入此岁来年七十矣’,下联中有‘亲受业者盖三千焉’。我想这个调调可以利用。我就主张联文如下:‘以一身系中国兴亡,入此岁来年七十矣’;下联是‘行大道于环球变革,欣受业者近卅亿焉’。”
想好后,金岳霖去征求邓以蛰意见。邓以蛰看过后,什么话也没说,也没什么表情。一看邓以蛰的架势,金岳霖想邓以蛰肯定对此联“有点不满”,他没说话,既表明他没有根本否定此联,也表明这副联还有待斟酌之处。“后来我也想到‘年’字硬邦邦的,是不是可以改为‘已七十矣’。”如此一改,再去征求邓以蛰意见,“叔存高兴了,看来他也有同样的看法”。最后两人的定稿是“以一身系中国兴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行大道于环球变革,欣受业者近卅亿焉”。随后邓以蛰写了两副,一副是用楷书写的,另一副是用他最特长的篆书写的。
在金岳霖心灵深处,“叔存是我们朋友中最雅的。雅作为一个性质,有点像颜色一样,是很容易直接感受到的。例如‘红’,就我个人说,我就是喜欢,特别是枣红、赭红。雅有和颜色类似的直接承现的特点”。基于此,他最后送了邓以蛰这副对联:“霜露葭苍,宛在澄波千顷水;屋深月满,依稀薜荔百年人。”大家一读就能明白,此联当然是挽联。邓以蛰1973年5月2日逝世。此联想出后,“但是没有写出,更没有送出”。只是装在心里,并一直记着,并以此来怀念这个最雅的朋友。
(作者单位:中共安徽省委统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