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郭帅

又是一年清明时，在江苏盐城庆元村的五条岭烈士陵园，曾经荣登中央文明办“中国好人榜”的“守墓人”卞康全，与英烈比邻而居已经祖孙三代，70多年来，他们念党恩、守陵园、慰英灵，一直守护着五条岭的烈士墓，不曾离开。

为烈士墓添上那抔新土

清明前后，江苏盐城阴雨连绵，金灿灿的油菜花铺满乡间小路。

位于步凤镇庆元村的五条岭烈士陵园，前来瞻仰学习的人络绎不绝。54岁的守墓人卞康全，也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间，清扫、联络、讲解，忙起来半天喝不上一口水。

卞康全原来的老屋与陵园仅有一墙之隔，数十年来，他与烈士们比邻而居，守护忠骨。

1947年12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2000多名指战员在盐南阻击战中壮烈牺牲。由于战事频发，条件所限，村民们只能把烈士们的遗体安放在挖好的五条壕沟中，掩埋好堆成了五条长岭。每条岭都有1米多高，长40多米，民间自此有了“五条岭”的叫法。

每年清明前，卞康全和八旬老父都要为烈士墓添上一抔新土。当天，他和父亲早早地起床，推着独轮车，扛着铁锹，一同往陵园走去。

父亲卞华悉心选取几棵枝干最为强劲的松树，在中间挖起土来。“这是当地农村祭奠亲人的传统方式。”卞康全解释，“取土后再把土弄碎，意思是希望不要再有牺牲，不要再添新坟。”

父亲忙完，站在一旁。卞康全再为烈士墓填上土块，用抹布轻轻拭去墓碑上的灰尘，行默哀礼。

这样简短而肃穆的仪式，从卞康全记事起，便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他们是我们最亲的人。在我小的时候，就常常听我父亲说起爷爷和五条岭的那些故事。”

当年，卞康全的爷爷参与掩埋烈士遗体。“他们都是为了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很多人不到20岁就牺牲了，我们要像对待亲人一样，守好烈士墓。”

爷爷朴素的信念，在言传身教中一代代默默坚守，从爷爷到父亲，再到卞康全，三代人自发守护英灵，至今已有70多年。

“每一位烈士都不应被遗忘”

志愿者徐城是五条岭陵园的“常客”。

今年清明节，他又带着20多位志愿者来到了陵园。近10年来每年他都要来祭奠烈士，和卞康全是老相识了。“卞老师为人朴素，我们都很尊敬他，也被他的善举深深地感动。”

志愿者向革命烈士敬献花圈，并行礼致敬。礼毕，卞康全带着志愿者们回到了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为他们讲述起自家三代人与五条岭的故事……

“我小时候确实不太明白，那里安葬的又不是自己的亲人，父母悉心守护是为了什么？”卞康全说：“那时候经常是我们饭做好了，父母还不回家吃饭，我们就着急，也拿着铁锹去帮着一起锄草。”

时间久了，渐渐懂事的卞康全知道了，这里安葬的是“为人民牺牲的人”,是他们值得守护的人。

20世纪80年代，村里有人想把紧挨五条岭烈士墓边的一块农田挖成鱼塘，这可急坏了卞康全一家。“鱼塘蓄水会导致四周泥土坍塌，烈士墓可能就保不住了。”卞康全立即写信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最终鱼塘没有开挖，烈士墓安然无恙，卞康全一家也长舒了口气。

除了守护好烈士墓，卞康全一家最大的心愿，是帮助烈士找到他们的亲人。

“我叔叔也是烈士，但我们还有机会把他接回家，庄重地把他安葬。”卞康全说：“这里的烈士们也该如此。”但烈士们连姓名都没有，寻亲又谈何容易。

卞康全忘不了第一位来五条岭祭扫的烈士后人。那是1991年的春天，一位陌生女士出现在了庆元村，她向卞康全借一把铁锹。询问用意后，陌生女人激动地说：“我来为父亲添点土。”

卞康全激动得说不出话，赶忙也提着铁锹跟了过去。女士名叫陈继业，她的父亲正是盐南阻击战中牺牲的烈士。按照她父亲幸存战友的描述和指引，经过多年寻找，她才找到这里。

当时的五条岭，没有围墙，一片荒凉。

陈继业不知道她的父亲在哪一条岭里面，她就在每条岭上各培三锹土。“那天，看到陈大姐伏在岭上痛哭，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后来，陈继业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前来，卞康全就在每年清明节前帮她添上几锹土。

第一位烈士后人的到访让卞康全激动了很长一阵，但自那以后，为烈士寻亲的事情就迟迟再没进展。偶有不确定自己先人是否埋葬于此的前来询问，卞康全也给不出确切答案，唯有暂时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

“有时候我想，会不会这2000个鲜红的名字将永远被遗忘和掩埋在这片土地里了？我能做的是不是只有等待？”卞康全说。

转机出现在2009年。

五条岭在当地政府支持下翻新修整，前来瞻仰的人越来越多，这给了卞康全更多的希望。“与其等待，不如主动帮助烈士们找寻亲人。”在盐城、淮安等地党史、民政部门帮助下,卞康全开始查阅大量历史资料，陆续整理出了一份烈士名单，收录在《难忘五条岭》，上面记录了836名安葬在五条岭的烈士的姓名、籍贯地、部队番号等信息。

后来，凡是从外面来瞻仰烈士的人，卞康全都会告诉他们家乡有哪些烈士的姓名，请他们用手机拍下来，转告更多各自家乡的人。

“每一位烈士都不应被遗忘。”卞康全说。

希望送更多烈士“回家”

“兹有您家先人孔宪门烈士，资料查得在1947年盐南阻击战中壮烈牺牲，被当地人民群众安葬在盐城市步凤镇庆元村二组的五条岭烈士陵园中，今致函您家，特告之，了结70余年寻找之心愿。”这么多年，这样的信,卞康全寄出去600余封，还有300封即将寄出。

“我是按照烈士名录上的记录一一寄送的。寄送的地址，有的能具体到村庄，有的只能到县里或者市里。”卞康全说。

每寄出一封信,卞康全都会像学生等待成绩般紧张。有些后人因为收到信而找到了亲人，卞康全会兴奋得睡不着觉；而如果信被退回，他也会难受好几天。

据卞康全统计，每寄出100封信件大约只能找到10位烈士家属。这些年来，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刘鹤民烈士的家属。

那是几年前的清明，当时天就快要黑了，陵园开进一辆车，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卞康全上前询问，老人告诉他，他看到了寄来的信。刘鹤民是他的兄弟，找到他是母亲、哥哥毕生的心愿，现在母亲和哥哥都不在了，他们的遗愿，他一定要完成。

说着说着，老人突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卞康全连忙安慰老人，拿出烈士名单一一查找，刘鹤民名字果真在列。

卞康全和老人说不清谁更激动。老人一个劲儿向卞康全道谢，“母亲和哥哥的遗愿终于完成，自己多年的担子也可以卸下了。”

寄信效果有限，卞康全开始把目光瞄向电脑和手机，他让孩子们教他如何使用各种网络平台。

2019年年底，他发出了第一条为烈士寻亲的帖子，引发不少网友关注和询问。

除了信件，卞康全现在更不敢错过的是电话和微信，他的手机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寻亲电话，烈士寻亲群也是信息不断。

帖子发出不久后,有网络平台联系到卞康全，愿意采用信息技术免费帮助卞康全寻找烈士亲属。“网络可以更精准更快速，当时一个月就找到了10位烈士家属，其中有3位的亲属已经到陵园来祭拜了。”卞康全说。

现在，越来越多人加入为烈士寻亲的行列，越来越多烈士的亲人被找到。截至目前，陵园内安葬的烈士中，已有330名找到了亲人。“我很感激每一位愿意帮助烈士寻找家人的志愿者。”卞康全说。

卞康全的儿女们每逢假期，都会到陵园和爸爸一起修缮陵园，就像卞康全小时候一样。“儿子如今成了一名军人,用他的方式守护我们的国家，传承老一辈人留下的使命。而我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这些烈士。”

“曾有一些同龄人喊我一起外出打工，我都拒绝了。”卞康全说，“在我心中，没有比守护烈士墓更重要的事情。”

卞康全希望，自己的坚守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先烈的血没有白流，他们的名字没有被遗忘。他说，未来他还是会继续用自己的双手守护着这些不该被遗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