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学术家园

迎“娶”百岁奶奶

陈庆立

国庆节过后,北方的天气很快冷了起来。每年这时,我就会提前安排好工作,能不参加的活动也就推了。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去家政公司请保姆,做好迎“娶”奶奶的准备。多年来一直这样,渐渐养成了习惯,且乐此不疲。

“奶奶”其实说的是我的母亲,这个称谓由来有二:一来她是我家孩子的奶奶,随孩子叫,此乃中华之古礼;二来她已是村里最年长的长辈,被乡亲们尊称为“奶奶”。为什么说迎“娶”呢?因为奶奶往返北京带的行李比较多。就如同旧时姑娘出嫁一样,前面抬着轿子,后面拉着箱子、柜子、布匹和棉被等,甚至送亲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尾,热闹得像农村赶集一样。

自从10年前我父亲过世,奶奶就跟着我妹妹一起生活,住在山东梁山的乡下。但到了冬天,她就会逆候鸟而行,北上过冬。如果晚接几天,她会带着期待的语气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来接我?”冬去春来,天气暖和起来,她就又嚷着返回乡下,如此往复,年又一年。

奶奶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从小家境不错,外祖父有些文化,经常给他人丈地、做账等,在十里八乡享有很好的声誉。他平时生活也十分节俭,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奶奶虽然没上过学,但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认得一些字,懂得很多做人做事的典故和道理。虽然近几年她记性不如从前,仍时常拍着手,给我们“唱”她从祖辈那学来的顺口溜和歌谣。

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操持家务。日子虽过得很清苦,但从未听她讲过泄气的话,倒是经常说“等你们兄妹长大,日子就好过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秋天弯弯腰,胜过冬天绕三遭”,一直鼓励我们兄妹勤勉立志。夜里我常常一觉醒来,她还在煤油灯下不是织布便在纺线,或是在给我们全家人做鞋,或是缝补衣裳。她做的衣服和被子,针线角距均匀、纹理清晰,比现在大家喜欢穿的明线衣服还好看。我打记事起就在家西边的藕坑里自己刷鞋、洗衣服,并学着母亲的样子做针线活。直到现在,衣服开线了,扣子松了掉了,也不用别人帮忙。

那时候家里用的是煤油灯,偶尔也用稀罕的肥猪肉熬成的猪油点灯。实在买不到煤油时,就会用棉花籽榨成的棉油,我们还曾把它当成食用油来用,那时能吃到油可幸福了。煤油灯的灯光很弱,方圆半米之内光亮明显,到两三米外就黑乎乎一片了。油灯前的奶奶,每过一会儿就会用做针线活的针,拨一拨用棉花捻成的灯芯,把灯芯头上的黑疙瘩挑掉,灯又恢复些光亮。奶奶就是在这样的煤油灯下熬了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

农村时常缺吃少穿,但奶奶仍不忘家教,尤其爱干净整洁。她常说一句话“人穷志不短,穷也要穷个干净”。房子连带院子都不大,每个地方都被她打扫得纤尘不染,内外整洁,东西摆放整整齐齐。到后来奶奶虽然年龄大了,睡觉时依然会把自己脱下的衣服、袜子摆放整齐,甚至叠出棱角来。我常看到她坐在椅子上整理衣柜,衣柜里的衣物也从来都是整齐利落,井然有序。奶奶偶尔发现床铺上或衣服上有根头发,也会马上捡起放到垃圾桶里。

当年我在北京找媳妇,最担心的就是不接纳奶奶,没想到婆媳关系处得特别好,娘俩在一起总是一唱一和,有说有笑,相处默契。比如一起吃饭时,儿媳妇刚要放下筷子,奶奶就迅速抽出餐巾纸递过来,俩人相视一笑,格外温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奶奶对儿媳的称呼变成了“孝儿”,“孝儿”对这个称谓也欣然接受,自然而然地把孝顺婆婆当成了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有时候,保姆做的饭菜不合奶奶胃口,“孝儿”就自己下厨按她喜欢吃的做。

久而久之,奶奶真正和我们这个三口小家融合得更加紧密,一起去旅游、见朋友、看展览。只要适合她去的地方,有我们就必然会带上奶奶。后来,她熟识了我的很多朋友,慢慢地都成为她的朋友,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奶奶”。

后来奶奶的牙掉光了,我们一起外出吃饭时,我就带把餐用的剪刀,把饭菜夹到碗里剪碎,奶奶总推脱“不用,不用这么麻烦”。北京前门有家东来顺火锅店,涮肉比较细嫩,我试过不用嚼也能吞咽后,就常用轮椅推着她去吃。在家里做饭,近几年炖和煮的食物越来越多,炒菜也超过正常火候,目的是益于奶奶消化和吸收。

山东人爱吃面食。我也这么认为,有饺子不吃面条,有馒头不吃米饭。所以我们家吃饺子、煮面条成为常态。奶奶最爱看我包饺子,特别是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这个时候我自己就开始切菜、调馅、和面、擀皮、包饺子。奶奶看一眼电视,再看一眼我,跟我们有说有笑。虽然她听力不好,但总是很乐意向我们解读她从电视画面中“悟”出的情节,就这样,我们一家人听着“戏里戏外”两个版本的故事上演,不时地逗得哈哈大笑,有时奶奶也不清楚我们在笑什么,就随着我们一起乐呵。待看节目困倦了,我会端上煮好的饺子,虽然奶奶吃不了几个,但感觉全家团圆、其乐融融,增强了过年的氛围和记忆。父亲在世时称赞我包的饺子好吃,还夸我:“这儿子还挺能。”我母亲向他打趣说:“你也能一次,让我瞧瞧。”我父亲连说了几个好,遗憾的是,直到他离世我们也没能吃上他包的饺子。

每年春节,奶奶都不会忘记给小辈发红包压岁。不只是红包,她常常会把我买给她的各种小玩意儿,包括自己平时不舍得吃的偷偷塞给他们。当我发现,瞪大眼睛故作生气时,她会捂着脸装没看到,然后和孩子们搂在一起,笑成一团。

随着时光推移,奶奶年龄越来越大,先是单手拄着拐杖到北京来,后是双手拄拐,再后来是用轮椅把她推过来。近两年上床下床、上车下车,包括坐轮椅,都需要我们抱了,行动越来越不便。有时我在隔壁房间与朋友喝茶聊天,她听到动静后会慢慢挪动着走过来,同我们一块儿喝。再后来,我就干脆把茶桌设在了奶奶的房间,来了亲戚朋友和她一起品茶。奶奶很是兴奋,有时还端起茶杯微笑着跟人碰杯,边碰边念叨:“人太老了,老得都见不得人了。”

大约有两年时间了,奶奶突然对自己的年纪有了新的预期,每当有人问她:“您年龄多大啦?”她会伸出一个手指头说:“100啦!快100啦!”有时候,遇见人来,没有问她年龄,她也会主动地反问别人:“你知道我多大了吗?我快100啦!我都100岁啦!”包括新来的保姆,她也会先主动介绍:“我是100岁的老人啦!”说的时候,骄傲地竖起一个手指头,眼睛很亮,那种充满自信的神态,相信没有那个年龄段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和难以企及的。

为了让奶奶起居方便,我们把她睡的床、坐的椅子、用的马桶,都统一调整成40厘米高。她自己会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左右移动,上下床,坐椅子,坐马桶大小便。这几年就慢慢形成了她一出门就塞满一大车“嫁妆”的现象,不但要带着平时睡的床、轮椅、坐便椅、沐浴凳,还有换季的被褥、衣服、日常用品,单单是专用的盆就有4个:漱口的、洗脸的、洗脚的,还有洗衣服的。每当这时,我要提前给她打扫好房间,腾空衣柜,做好各种准备。所以说,迎“娶”奶奶的准备相当“隆重”,年复一年,好不热闹。慢慢地我也适应了这种生活节奏,每年开着能装满“嫁妆”的商务车,迎一次送一次,500公里的路不算短,开上七八个小时是常事。奶奶兴致很高,车行一路,我们聊一路,有问有答,轻松愉悦,十分自在,“美”不胜收。

这不,我昨晚又给车加满了油,准备今天启程了。

(作者系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联络局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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