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华夏副刊

穿过记忆的上海小吃

王丽萍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09月24日   第 12 版)

2024年9月的上海,依旧滚滚热浪。南方的炎热,带着无边无际的潮湿,从你的皮肤爬进身体,此时,正是傍晚,大地吸收了一天的炙烤,不紧不慢地往外倾吐热情,知了还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挥之不去的热流似乎要烤化一年四季。

抬眼一望,在朱家角镇的一家“小杨生煎”,只见灯光大亮,客人很多,这给人安心的感觉。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凉气将你无处安放的燥热妥贴梳理,服务员微笑:需要什么吗?

我定定心神坐下,要了一碗小馄饨,一杯冰镇绿豆汤,再要一两四只的小杨生煎。这会儿心里很踏实,还有点期待,透过透明厨房,看见厨师忙忙碌碌,一锅生煎正要开锅,厨师锅盖一揭,热气腾腾,好戏开场!刚刚出炉的生煎们圆滚滚胖墩墩地拥挤在锅中,锅底刺啦刺啦的声响诉说着山水有相逢的缘分。于是,四只滚烫烫的生煎被装入盘里摆在我面前,倒好醋,将粗大的吸管扎入装有绿豆汤的塑料杯里,馄饨碗再摆摆正,一切就绪,摩拳擦掌,生煎第一口,软的面皮微微张开,丰盈饱满的肉汁呼之欲出,墙上的海报写道“是汤不是油”,贴心提醒此时此刻的肉汁是经过四小时熬制的皮冻所成,与肉馅合二为一互相成就,当然,生煎的精华在褶子朝下的底板,金黄金黄,你小心翼翼咬一下,咔嚓,脆生生,灵魂顿时出窍。这个时候,应景周杰伦歌的词:“看遍所有会笑的星空”。

这是万千宠爱的老味道。此时此刻,不是在吃生煎吃馄饨喝绿豆汤,而是寻着记忆的通道走向你熟悉而遥远的小时候。我的家乡在杭州,南方人对生煎、馄饨、绿豆汤的热爱自然天成,与生俱来。夏日很清爽的早晨,我跟着妈妈去劳动路菜市场,摊头有好婆坐在那里,我们都叫她好婆。只见她的面前放着馄饨皮,皮子光滑体面,还有一碗肉馅,清清爽爽,上面小葱点点;好婆的手灵巧且利落,左手摊开馄饨皮,右手用竹签粘点点肉馅,馄饨皮上那么一刷,然后一捏,娇小的馄饨生机勃勃林立在盆子里。妈妈站在好婆身边,不多买,买十只,好婆通常会多放一只……当我写电视剧《错爱一生》的时候,剧里的外婆,我就写大家叫她“好婆”,就是源自记忆里的这部分。当年郑振瑶老师在剧中扮演的好婆,真是让人过目难忘。2023年5月的一天,我接到《错爱一生》导演梁山的微信,告诉我郑振瑶老师去世的消息,导演说:“优雅,大户人家出来的外婆,无出其右。”

有时候,有时候……“相聚离开都有时候”,不免遗憾以及想念。

我家有四个兄弟姐妹。妈妈护我,每次家里要下馄饨,她都会悄悄跟我说:我先给你下,你要快点吃。等哥哥姐姐回来你就吃不到了。我拼命点头,顿时饥肠辘辘狂咽口水。妈妈的厨房小而挤,我喜欢挤在那里看妈妈操劳且快乐的样子,记忆里妈妈做饭做菜从来都是快乐的,这使我一直相信美好的对面是美好。

那个时候,绿豆汤已经煮上,煮到一定辰光,绿豆的沫沫粘在锅边,一圈一圈地,十分有趣,也令人翘首以待。妈妈下馄饨的时候,没有现在那么讲究,水滚开,往锅里丢馄饨,馄饨与水交相辉映,不一会儿,馄饨们漂浮上来,再倒一碗水,稍后沸腾,捞起。淋点酱油。妈妈赶开我:走开走开,烫死烫死。一路飘着那点猪油的香气与热汤的锅气。当我目不转睛盯着那碗馄饨时,哥哥姐姐们已经猫了过来。很快,一哄而上,一抢而光!

绿豆汤一般会让它们自然阴凉,我跟妈妈去我家后面小巷的井里打水。小时候的我们,觉得那井真是万丈深渊,大人们怕我们掉下去,说了很多可怕的传说、故事,井底深渊的种种恐怖传说至今挥之不去。可是越害怕越靠近,越恐怖越好奇,当我渐渐长大以后,常常跟同学们坐在井边玩耍……这当然是后来的故事了。

我跟着妈妈来到井边,只见妈妈将一个水桶丢下去,听见下面晃荡晃荡的声响,片刻,妈妈两手将水桶摇摇晃晃提上来,那样子,真有种世界在我手里的豪迈感。井水冰冰凉,妈妈将井水倒入一个大盆,再将盛绿豆汤的锅子放入井水里冰着,那一天都充满了愉快与期待。我们时不时要过去看看,生怕绿豆汤变着戏法消失了。黄昏的时候,我等在门口,远远看见爸爸下班,我上前跟他讲:绿豆汤冰着呢!爸爸哦一声,算是回应。我跟在他后面继续:绿豆汤冰在井水里。爸爸看看我,知道了。我再走到爸爸的跟前:我们有冰绿豆汤吃。爸爸怒喝:“就知道吃!没出息!”

今年8月的一天,我给我大哥在杭州过70岁生日,谈起从前往事,说起那遥远的冰绿豆汤和馄饨,真是几多感叹十分感怀。那天晚上,我跟哥哥散步,在一个摊头上看到有生煎和馄饨,我们顿时来了热情。坐下,在夏日的夜空下享用路边摊的烟火场景。灯光点点,人影绰绰。不一会儿,老板娘端上馄饨,现在的馄饨,汤的表面浮着油光,那是一汪猪油的贡献。勺子一舀,汤里五花八门,有鸡蛋丝、榨菜粒、小虾皮、还有一点点紫菜,一口汤下去,千滋百味之感,而馄饨个头比从前大,馅儿却比从前少。哥哥说起他当年工作以后拿的第一个月工资,就买了生煎到家里请我们吃。他说买回家来的生煎已经冷掉,还有点瓤,粗糙地挤在饭盒里……

穿过记忆的生煎与馄饨,在小街小巷里相遇又分开。这些年我南来北往写作,心里最踏实安宁的,就是在结束一天工作的黄昏,不经意地漫步走进步行街边的小店,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从容点一碗馄饨,一两生煎,然后静静等待。窗外星星点点,屋里人声鼎沸,不远处,开锅了,热气腾腾的生煎与馄饨争相辉映,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让人安心与踏实的了。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著名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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