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渊源于秦汉的乐舞、俳优、百戏,经唐代参军戏,历北宋杂剧(金称“院本”),至南宋形成南戏,基本成型,可谓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与古希腊悲喜剧、印度梵剧并称世界三大古老的戏剧文化。京剧,作为中国戏曲中影响最大、最具代表性的剧种,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大成,以歌舞演故事,写意传情,声动氍毹,自1790年“徽班进京”起,历经“徽汉合流”“花雅竞盛”,至今已逾234年。
京剧的诞生本就带有多元融合、包容并蓄的历史基因。梅兰芳先生曾言,“中国戏剧乃为东亚历史上人类之实迹蜕化而来之特种美术也”。“特种美术”是从艺术形式的视角出发,强调中国戏曲具有一套完整的、独立的表达体系,而“人类之实迹”则是从内容的普遍意义出发,道出了京剧舞台表达形式的广阔视域,跨越语言的藩篱,开启心灵的对话。
如同中国画通过水墨、色彩等传统绘画技法表现大千世界,京剧通过唱、念、做、打、舞同样包罗万象,表现世界大千,以其综合性、虚拟性、程式性等写意之美,成为世界戏剧舞台上独树一帜的艺术表现形式,传递中华文化的内涵和神韵。
内容与形式是人们认识和把握世界的一对重要范畴,“内容的形式”和“形式的内容”辩证统一,互为依存、相互转化。黑格尔认为,内容会外显为形式,形式又必须是具有内容的形式,二者共同构成艺术作品。好莱坞用熊猫、花木兰等中国故事的典型符号和传统母题,创作出多部广受中国观众欢迎的动画片和数字电影。《功夫熊猫》作为一个超级IP,以美式电影的制作手段表达中国文化,得到了中国观众的喜爱。内容与形式的有机融合,为好莱坞电影拓展了讲述中国故事的新空间。
其实,京剧在向全世界展示中国艺术无限魅力的同时,以独具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精神的表达形式讲述外国故事,讲述世界故事的创作早已有之。从英国莎士比亚笔下《李尔王》《哈姆雷特》改编的京剧《岐王梦》和《王子复仇记》,以及同名京剧《奥赛罗》,到根据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大师维克多·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改编的京剧《情殇钟楼》,再有汇聚中国、意大利、德国三国艺术家,国家京剧院根据德国作家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创排的同名京剧,在德国、意大利演出超百场。此后,国家京剧院还与意大利艺术机构合作推出实验京剧《杜兰朵公主》,再现了普契尼想象中的中国传奇故事,在意大利6个城市巡演21场,引起轰动。不同于歌剧《图兰朵》,京剧《杜兰朵公主》以丰富的表现手段、高难度的表演技巧、华丽的服饰妆扮引起了意大利观众的极大兴趣。2019年,国家京剧院又与德国欧洲青年乐团之友协会联合制作实验京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作为北京和柏林建立友城关系25周年活动的闭幕演出节目,在柏林连续公演3天。该剧在融合京剧、歌剧、话剧等多种艺术形式的基础上,由中、德艺术家通过两种语言同时演绎,带来妙不可言的观演体验。目前,国家京剧院正与俄罗斯圣彼得堡亚历山德琳娜剧院合作,根据俄罗斯民族诗人普希金的诗歌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创作实验京剧《奥涅金》,在诗剧风格基础上汇入当代视角,加强传奇色彩,设置中俄两组人物,在同一条故事线的演进中,跨越时空、交织融合。
京剧具有鲜明的包容性和创新性,既可以讲好中国故事,也一样可以讲述世界故事。以京剧形式演绎世界经典故事,打破外国观众对中国京剧的陌生感和距离感,同时将京剧蕴含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润物细无声地传递开去。由国家京剧院的艺术家与德国、意大利三国团队精诚合作的实验京剧《浮士德》就是这样一部作品。这部剧用大贝斯(低音提琴)与京剧胡琴相辅相成,根据剧情发展将京剧多种行当的表演相融合,如由花脸演员饰演浮士德,而随着剧情变化,又呈现出多种面貌:刚开始戴着髯口的垂垂老者以老生的特点表现;返老还童后与佳人相恋的翩翩公子展现小生的特点;随着欲望的膨胀,游戏人生、张扬自私的浮士德又回归花脸的特色。剧中的另一主要角色魔鬼魔非,因其并不是单纯邪恶的化身,为了贴合原著,体现角色复杂性,在改编京剧的过程中没有把他塑造成类似钟馗这样粗犷的大鬼,或是流油鬼似的小鬼,而是部分借鉴了京剧孙悟空的表演方式,演绎成机智幽默、工架优美的帅鬼。在演出中,京剧艺术家也将中国戏曲“欲前先后,欲左先右”等程式性的表演规律融入其中,以东方美学的表演形式呈现西方的经典内容。
《浮士德》的创作过程也无不流露着中西方文化碰撞的印记。在一场魔非以一条带有魔法的项链怂恿浮士德追求少女格雷卿的戏中,二人拿着项链赶去寻找格雷卿,在京剧中通常用一段锣鼓经“搜场”表现,而德国导演希望运用中外都熟悉的音乐形象来体现。中方主创思考后,利用京剧跳进跳出的形式感,设计在三角铁演奏的《两只老虎》音乐中先表演一段慢动作的奔跑,再经过魔非一句意大利语念白“我们还是用京剧来体现”的跳出过渡,转回为传统京剧的演绎形式,在京剧打击乐的曲牌中完成演出。这最终也成为《浮士德》中一个亮眼的小桥段,在国内外演出都得到观众的满堂喝彩。
正如一位剧评人所言:京剧《浮士德》在尝试西方的故事、非传统的行头、混搭式的音乐时,顽强地保持了自己作为京剧的英雄本色,写意、虚拟和程式化,完整地展现了京剧的精华。
在与国外艺术家的合作中,京剧艺术家和外国艺术家也在不断阐释各自的艺术观点,了解对方的艺术形式,探索中外融合的艺术创作规律,在互相碰撞和启发中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国家京剧院参与过多次中外合作剧目的主创曾谈道,合作剧目初期,每次中外创作团队在艺术理解上不同时,开始各抒己见,从每场戏、每个台词反复梳理,坚持各自的艺术观点。经过多次磨合,我们在实践中找到一种“试试看”的方式,即无论什么样的想法,双方都先按照对方的思路理解和尝试,可能会激发出一些奇妙的想法和效果。与德国联合制作的实验京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创作中,外方作曲家虽然来到中国仔细了解了京剧,但京剧乐队还是难以融入他创作的音乐形象。在双方各自演绎后,发现以京剧昆曲曲牌《朝天子》和瓦格纳号同时演奏,展现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既体现出从歌剧走来的故事,又呈现了京剧的艺术魅力。
当经过中外文化不断碰撞的作品呈现在舞台上,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观众走进剧场观看自己熟悉的故事,尽管故事的表达并非他习以为常的形式或样式,但并不妨碍或影响他的观演,反而可能引起他更大的兴趣。形式也是内容,在这种“嫁接式”的审美活动中,不同文化的交流、交融便在潜移默化中实现。京剧《浮士德》在摩德纳演出时,一位名叫艾诺亚的观众兴奋地说:“来看这个剧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浮士德》这本书,没想到中国的京剧可以把这个故事表现得如此有意思!”由此可见,观众因为喜欢《浮士德》这个故事,所以走进剧场观看京剧《浮士德》的演出,在观演过程中也因此喜欢上了中国京剧,进而喜欢上了中国文化。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未来,国家京剧院还将创作京剧版的《飘》《汤姆叔叔的小屋》等世界经典故事,以其焕发的艺术魅力拓展更广阔的传播空间,加深世界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增进中国与世界文明的交流互鉴。
用京剧讲述世界故事,与“洋为中用”无关,真正体现出来的是一份深沉、持久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