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3年是韦加宁教授逝世20周年。韦加宁生前是北京积水潭医院的主任医师,也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白求恩奖章获得者,并作为第一人被北京市委、北京市政府授予“人民好医生”荣誉称号。为纪念传承韦加宁教授的精神,更好地为患者服务,4月16日下午,在积水潭骨科新进展论坛手外科分会场,举办了首届纪念专场演讲。韦加宁教授的儿子韦峰教授作为首届演讲嘉宾,带领与会同仁一起追忆了韦加宁教授的一生。
从医42年,父亲共完成5万多例手术,被原卫生部部长张文康誉为“我国手术例数最多、成功率最高、疗效最好的手外科专家”。他桃李满天下,先后为全国各地带教了四百多名手外科专业进修医生,其中多数已成为科主任及学科带头人。
2002年5月16日父亲被诊断为晚期胃癌,在重病期间他趴在医院的小餐桌上用顽强的毅力绘制了一部《韦加宁手外科手术图谱》,把自己一生的经验留给学生,并通过学生去帮助那些今后需要帮助的病人。2003年4月9日,他画完了最后一幅画,圆满“交卷”。3天后的凌晨他停下了疲惫的脚步,平静、快乐地走完了一生。享年65岁。
在父亲40余年的从医生涯中,他始终把病人当亲人,把工作当乐趣,把医术当艺术,把一生献给党,他是人民的好医生。
父亲影响了我一生的事业理想
说到父亲对我从医的影响,其实它伴随了我从童年到少年的整个成长过程。每一件事,每一句话看似琐碎、随意,但却共同构建起了我一生的事业理想。
1973年我出生在积水潭医院,整个童年都是在积水潭医院的院子里度过的。每天上下学都会路过急诊室,看见各种各样的外伤病人。我还经常跑到父亲的病房里去玩儿,看见他总是被病人包围着。我家住在医院隔壁的宿舍大院里,晚上总有来家里寻医问诊的病人和进修的学生。看见父亲是一个那么被别人需要和敬仰的人,我从心里就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父亲一生救人无数,有许多的成就和荣誉。到了晚年,我觉得最令他欣慰和自豪的一件事就是我也成了一名骨科医生。
2002年,父亲患病的时候我正在读党耕町教授的博士,课题是脊柱肿瘤。我们讨论过我专业发展方向的问题,能感觉出来他更希望我做普通脊柱专业。可能是担心肿瘤病人治不好,需要每天面对心情痛苦的病人和家属。在陪伴他患病治病的11个月里,我亲身体会到,肿瘤患者关注的不仅是生命的长短,更重要的是在余下的日子里是生活在恐惧还是希望之中,而肿瘤医生就是给病人带去希望并一直陪伴他们到最后的那个人。为此,我最终选择了肿瘤专业。另外一个原因,可能就是想像父亲一样做别人不会做的手术,治别人治不好的病。虽然要付出特别大的辛劳,但每次听他谈起又做了一个多么难的手术,见他那么开心和满足的样子,我就特别想在未来的职业中体会到这种幸福感。
医生的成长是一条从士兵到将军的路
成长为一名成熟的脊柱肿瘤医生需要很长的时间。因为脊柱位置深在,周围都是重要的神经和血管,要把被肿瘤累及的椎体在不损伤肿瘤包膜的情况下完整地切除,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手术大,风险高,常常需要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小时。在同龄的其他领域的医生早已可以独立手术的时候,我依然还在做助手。可我从来没有为此焦虑过,因为一直记得父亲对医生成长的描述,他说这是一条从士兵到将军的路;学习的过程就是“采百家之花,酿自己的蜜”“每天进步一点点”。
所有看过父亲手术的人都会说,“看韦主任的手术简直是一种享受”“手术行云流水,像艺术一样”。怎么把手术做得行云流水一样呢?父亲有个有趣的理论。他不仅手术做得好,厨艺也好。为了节约时间,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想好要做什么饭菜,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把每一个步骤都做到最大程度的统筹优化。家里灶台上的油、酱油、醋和料酒瓶子都按固定的顺序摆放,闭着眼睛都能准确地拿起来,也节省了时间。他常常教育我和他的学生,说这就是统筹学,别以为手术仅仅是在手术台上才能训练,生活是最好的训练场。因此,我也是做饭高手。我做手术也都会做详细的术前计划,把肿瘤的部位、手术的步骤、需要准备的东西、可能会出现的风险都做在幻灯片里,发给每一个参与手术的人,包括麻醉师和手术室的护士,以便让所有人都知道要做什么。手术前再像放电影一样在心里把每个动作想一遍,手术真的可以做到行云流水。
所有人都赞叹父亲的手术图画得好,这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训练的结果。
父亲练习绘画可能始于20世纪60年代,那时他参加下乡医疗队。他说,在农村做手术没有老师可以请教,就只能依靠解剖图谱了。图书馆的书不允许长期借阅,他就用3个月的时间把整本图谱临摹了下来,由此奠定了绘画的基础。积水潭医院有画图做手术记录的传统,他一直到晚年都坚持着自己画手术记录的习惯,一天的手术他经常要画到深夜。
脊柱手术不大容易通过钢笔画来记录,父亲就送了我一部数码相机。那时数码相机还是个新鲜物件,很贵,但我也从那时开始养成了收集病例的习惯。我会收集每一个脊柱肿瘤病人的影像学资料,对复杂的病例更会拍摄大量的术中照片,术后再将所有这些资料汇总成幻灯片,对术中照片做详细的标注,术后病人随访的片子再追加进去。这个习惯让我经验的积累特别快。对术中照片做标注就是对手术的回放,是印象加深的过程,许多技术改进的灵感就是在制作幻灯片的时候产生的。而且我会把这些资料及时更新到网盘里面,分享给团队里的医生和来进修的医生们,让这些病例发挥更大的作用。
在这个充满变革的时代,更要坚持医生最本真的使命
在我从医的岁月中,父亲陪伴我的时间并不长。我在独自成长的过程中经历过不少磨难,也有迷茫和无助的时候,最终都是靠父亲的精神走出困惑而且变得更加强大。
我记得最近一次感到迷茫是几年前。我的同事兼挚友问了我一个扎心的问题。他说,韦峰你做了这么多大手术、难手术,有什么创新吗?我认真地想了一下,没有,因为肿瘤的无瘤切除是外科肿瘤切除的普遍原则,我只不过把这个原则应用到了脊柱上。具体的方法,大都也是从那些我敬仰的大师的文献中学来的。我的理想甚至就是能重复出这些大师的每一件作品。在这个提倡创新的年代,在创新的卡尺下,我做的一切好像突然失去了意义。我努力回忆父亲,希望能找到启发和安慰。
父亲是个绝顶心灵手巧、多才多艺的人。他精通无线电、五金活儿,木工活儿做得特别漂亮,姐姐和我小时候的玩具都是他亲手做的。他在广西农村长大,抓条蛇剥了皮就能做出一个二胡来,而且会拉;后来又无师自通地学会拉小提琴。手术上,他不仅创造了很多新的方法,而且发明并亲手制作了大量康复支具。要是在今天,他一定是拥有专利最多的医生。想到这些我更痛苦了,感觉和他的差距好大。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妈妈说过一段话。她说,你爸爸在他的同龄人中并不是最聪明的那个。比如,那个世界第一例同体断足移植的点子就是李良平叔叔想出来的,但你爸爸却是唯一一个能把想法变成现实的人。想到这儿我一下子释然了,我觉得无论什么时候都需要那个把原则执行到病人身上的人,什么时候的战争都需要工兵。如果我能让病人术后的复发率再低一些,让手术变得再安全一些,我就满足了。
在这个充满变革的时代,年轻医生面对责任和压力,要坚持医生最本真的使命,并从中获得滋养自己心灵的平静与快乐,像韦加宁医生一样……
(作者系北京大学第三医院脊柱外科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