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才林
后世言诸子，很少提及兵家，这是因为受刘歆《七略》的影响。《七略》有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兵书与诸子并立。诸子略分别列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所谓“九流十家”，将兵家排除在诸子之外。后世言诸子，多以此为畛域。
《七略》追踪诸子各家与兵书、数术、方技的学术渊源，以为都是出自古之王官之职。既然如此，在《七略》中，兵书、数术、方技为何不是作为诸子与“九流十家”并列，而是分别独立于诸子之外呢？章学诚《文史通义》说：“《七略》以兵书、方技、数术为三部，列于诸子之外者，诸子立言以明道，兵书、方技、数术皆守法以传艺，虚理实事，义不同科故也。”这一论断大致不错，但又不尽然。诸子未必尽“立言以明道”。以纵横家为例，《汉书·艺文志》说纵横家的要诀在于“权事制宜”，《史记·苏秦列传》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则纵横家引以为能事的是“术”而不是“道”。兵书、方技、数术也不限于“守法以传艺”。《文史通义》又说：“夫《兵书略》中孙、吴诸书，与《方技略》中内外诸经，即《诸子略》中一家之言，所谓形而上之道也。”则兵书、方技有言道者。《兵书略》分兵书为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类，据《汉书·艺文志》所载，权谋类中有《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齐孙子八十九篇》《吴起四十八篇》，则所谓“孙、吴诸书”指权谋一类兵书。在《兵书略》中，权谋一类兵书多言用兵之道。《汉书·艺文志》说：“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这一表述所揭示的用兵之道贯穿了《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孙子兵法·势篇》说：“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奇正相生，如环无端，孰能穷之。”又说：“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孙膑兵法·奇正》也说：“形以应形，正也；无形而制形，奇也。”又说：“同不足以相胜也，故以异为奇。是以静为动奇，佚为劳奇，饱为饥奇，治为乱奇，众为寡奇，发而为正，其未发者奇也。奇发而不报，则胜矣。”《孙子兵法》与《孙膑兵法》常常从相互对立的范畴出发，从治乱、主客、众寡、强弱、分合、攻守、进退、奇正、虚实、动静、劳佚等出发，分析战争态势，揭示战争的一般发展规律，充满辩证法思想。“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出自《老子》，原作“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是讨论为政之道的，《老子》将用兵之道上升为一种政治哲学。兵法言用兵之道，《老子》言天下大道，二者时时相通。《汉书·艺文志》道家类著录：“《太公》二百三十七篇，《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太公》原属兵权谋家，省而入道家。《史记·留侯世家》言张良得《太公兵法》，郭嵩焘《史记札记》：“案，张良智术纯袭《老子》‘欲翕故张，欲取故与’之旨，所从受学，殆亦盖公言黄、老者之流，而托名《太公兵法》耳。”《老子》多言兵，兵法也有取于《老子》，兵法与《老子》思想早已结下不解之缘。
可见，诸子并非不言术，而兵书并非不言道，道与术的不同不是划分诸子与兵书及数术、方技的依据。实际上，《七略》将图书分为六类是基于图书校理的职责分工。《汉书·艺文志》记载：“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刘向和刘歆只校理经传诸子诗赋，其他三类图书则分别由专家校理。兵书的校理在汉代早已成为专门之学，《汉书·艺文志》又记载：“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武帝时，军政杨朴捃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至于孝成，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因为兵书属于专门学问，由专家从事校理，又篇帙繁多，单独立类势所必然。应该说，《七略》将图书分为六类，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分类，兵书与诸子并立，并不意味着二者在学术上的分途。
其实，兵家不仅言道，还参与了百家争鸣。《吕氏春秋·不二篇》说：“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高诱注：“王廖谋兵事贵先建策也，兒良作兵谋贵后。”又《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权谋类著录“兒良一篇”，则王廖、兒良俱为兵家。《吕氏春秋》以一字揭示各家主张，孙膑、王廖、兒良以兵家侧身其中，与其他诸子并列，可见先秦即有兵家为诸子的观念。
大概意识到《七略》不能作为学术分类，班固在《汉书》的叙述中有时避免六分法。《汉书·刘歆传》记载：“河平中，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对照《七略》图书六分法，缺“兵书”一项，显然是将“兵书”并入诸子。南朝梁时阮孝绪编《七录》，将图书分为七类，《隋书·经籍志》记载：“三曰子兵录，纪子书、兵书。”已注意到兵书与诸子相同的性质，是着眼于学术的分类。
总之，《七略》诸子略不能涵盖诸子之学，“九流”也不能涵盖诸子。兵书略中权谋一类著述属于百家著作，兵家理应作为诸子之一，后世言诸子，不可忽略兵家。
(作者系南开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