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德

我与北海有缘，好像在冥冥之中被什么刻意安排过似的。

这里说的北海是个复数：一个在北京，是进京必去打卡的著名公园；一个在广西，属北部湾明星之城。

上世纪80年代初，大学毕业分到北京，集体宿舍安排在北海公园附近的沙滩北街。北海公园不仅是每天骑车上下班的必经之处，而且也是节假日去的最多的地方。第一次目睹驰名中外的白塔和九龙壁，第一次约会女朋友，第一次品尝仿膳，都有北海公园可以作证。这里留存不少难以忘怀的往事。比如北海泛舟，首次领教了大城市公园划船的繁琐，长时间排队不说，还须交押金，船租不菲且以分钟计价。想起大运河畔的老家到处是船，没谁会稀罕交钱划船的。且游船还是脚踏式的，又笨又慢，完全没有使楫用桨来得痛快，体验不到任何划船的感觉。如若当年这般神操作，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听到“让我们荡起双桨”那欢快的旋律。另一件奇遇是，当年有人给一同事介绍女友，说好北海公园周日见面，结果周六下班时同事反悔了，坚决不去赴约。那时家里很少装电话，更没有手机，朋友无奈求我顺道救场并代为解释。尽管漫漫时光中许多东西早已淡忘，但我终生忘不了那女孩对我微笑之余所流露出的尴尬加愤怒的眼神。

后来自己结婚生子，北海依然是常去的公园。记得有一年元宵节自贡灯会，公园里人山人海，比肩接踵，因怕挤着女儿，只好把她驮在肩上，一路上眼睛盯着游人的空隙穿行，花灯却没留下任何印象。再后来，虽南城北城几经搬家换房，为方便孩子就近上学，最终又迁回离北海不远的地方定居。不知因习惯还是怀旧，北海再次成了全家游园的首选之地。只不过，如今已是祖孙三代同游，路线选择开始变成以孩子喜好为准。再一变化的是游船大多升级为电动，脚踏船已成古董般物件，想租还未必能够租到。但习惯成自然的惯性，每每让逛北海演化为一种岁月如缕的温馨记忆。

与广西北海结缘更有某种传奇色彩。1990年秋，广西召开李英敏文学创作研讨会，我受命代表英敏局长的旧部来李老家乡北海参会。作为老局长的小同事，本人受到热情款待。会议期间，我参观了古海角亭、文昌塔、东坡亭、红树林等名胜古迹，在号称“天下第一滩”的北海银滩，体验了一下清澈见底的海水和柔软细腻的海滩，实地领略了南珠故郡的风采。时间不长，却有两事印象极为深刻。一是老局长半严肃半玩笑地勒令我买串珍珠项链，实话说一看价格立马眼晕，拿三个月的工资买串项链，囊中确有几分羞涩，但当着许多人的面，不买觉得有点难堪，只好硬充好汉忍痛出手。不承想，此事受到老婆的高度赞扬。这串项链成了我们从恋爱到结婚，夫人得到的最贵重礼物，而且也成了她每逢重要场合首选的佩戴饰品，且经常会被识货者发现并予以褒奖。如今30年过去了，这串珍珠依然质地晶莹、色泽温润，透着浑然天成的典雅韵味。二是在银滩看到早起的渔民挖出蚯蚓一样的东西，惊奇之余询问当地朋友，答曰沙虫，奇鲜无比，是北海特有的一种海珍。为验证虚实，当天中午有沙虫上桌，果然是鲜香可口、名不虚传。回京时特意买回一包，不料效果与项链形成巨大反差。夫人虽然竭力按照说明操作，但怎么做都难逃牙碜的结局。结果这包沙虫在冰箱待了几年无人问津，最后被当作过期的废品丢弃。每与北海朋友说起此事，一再遭到嘲笑并付之以暴殄天物的惋惜之意。

如果北海的故事至此为止，当然毫无新意。因为大半生到过许多地方，留点什么特别记忆并不足为奇。与北海之缘，奇就奇在事隔25年之后，再一次极具偶然的前缘重续。

同样又是一个金秋时节，我到南宁参加一个公务活动。活动结束的当晚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程，突然接到作家朋友陈建功的电话，未等寒暄，建功兄张口即问来广西为何不去看他？我立刻询问他在哪里，并解释说这次不行了，回京机票已订。陈兄不容置疑地表示，马上退票，明天有朋友开车带你来北海。一想多年未到北海且又是探望北京的哥儿们也挺有意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索性改签由北海返京。第二天一早，广西作协的老友冯艺兄如约而至，我们冒雨驾车从南宁直奔北海。

行至北海银海区一片新建高层住宅楼，登楼走进建功新居。由开放的阳台放眼望去，越过五彩斑斓的别墅群，180度全视角，北海银滩一览无余，尽收眼底，昔日赤脚踏浪的感受瞬间涌现出来。不禁击节称赞建功兄之好眼力好福气。落座茶叙，未及三巡，陈兄起身邀我去看房。谁的房？什么房？疑问困惑，满头雾水。陈兄佯装不察，催促连连，说看过就知道了。于是我们走进陈府对面的一幢楼房，手持一大串钥匙的售楼小伙打开一套空房，两室一厅，格局与陈府相仿。此时此刻，建功兄才开始抖落包袱，说这房子就是给你留的！整个小区唯一剩下的最后一套海景房，楼下价格数百万的别墅装饰成你家窗前的盆景，辽阔的海岸线和远眺的涠洲岛伴你读书品茗，这样的景致哪里去寻？赶快采取行动，如若错过，再无机会！又一个瞬间蒙圈，自我解嘲说在京生活40年，除了公家分配的住宅外，从未想过购置房产之类的事情，即使诸多买房者成了千万富翁，自己心里从不羡慕，也没后悔过。建功兄庄重地厉声相告：你那是思想僵化，不值得自我表扬！马上就快退休了，何不趁着北海房价最低的时候，买个小房躲躲雾霾？无可表态，回头求助冯艺兄，他笑眯眯地点头称是，跟着起哄说：这套房子就值北京一间厕所的价格，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眼前的美好景致加上两位仁兄的一唱一和，虽然心有所动，但转念一想，兹事体大，洒家哪能独断专行？岂料建功兄明察秋毫，即时提醒：马上给夫人视频请示。于是乎现场操作，全景呈现。老婆看后不置可否，全权授予，只是强调如果买房，家具一定要满屋藤器。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小时内交付订金，平生第一次有了一套独立产权的商品化住房。

建功兄是个活雷锋。购置手续完结后，他即刻帮我找到装修公司，亲自驾车带我北海市转了一圈，轻车熟路、全程绿灯，瓷砖、灶具、门窗、电器等一应设备一天内全部搞定。尤其是家具，按照老婆大人的吩咐，桌椅板凳、沙发茶几、衣柜以及大床等一律藤条，弥补了她喜欢藤器但北方无法满足的遗憾。各种购置单据统统交给装修师傅，其间除了电话联络外，也曾委托朋友看过两次，半年后直接提包入住。至此，本人名副其实地变成了一名北海的编外市民。

北海房子不大，但利用率很高，每年家人都会插空小住。尽管当初抉择似乎有点盲目甚至草率，但安顿之后却不时有了许多意外惊喜。比如说，北海开埠很早，中西交汇，融通四方，城市文化底蕴深厚，市民素质较高；北海地处亚热带，有地势平缓、地面开阔、沙粒细腻、水质清澈的天然浴场，每年大约有8个月的时间可以下海游泳；四季有绿色蔬菜、水果和新鲜野生海产品供应，物质丰富且价格低廉；更难得的是北海人不欺生，不会因为你是外地口音而漫天要价或者故意为难于你，就连全年趸交的电视网络宽带费，都可以随时报开报停，按实际使用日期计费。北海人普遍生性安逸，节奏舒缓，做事从容坦然，即便是你搭上出租赶机场，司机照样不慌不忙，告诉你安全第一。不能不说，北海让人有种宾至如归之感，这里确是一个生活惬意、适宜人居的好地方。

从工作一线退下来之后，经常与建功兄相约北海。这位北海土著不仅是个美食家，而且还是北海美食的积极推销者。我们经常接受他关于北海美食的普及教育，哪里的早茶好、哪里海鲜地道、哪里米粉正宗，诸如此类都有一套完整的腹稿。被他拉着满世界寻觅美味佳馔之后，本人在家里的地位迅速下降，老婆成了建功的拥趸，经常以陈老师有生活情趣来攻击我对生活的将就。不仅如此，她还把陈老师带我们品尝过的美食店铺记下来，绘制出一幅北海美食地图，以至于经常为了一碗什么粉之类，跨越半个北海，来回打车的费用远远超过饮食价格。我虽心有不忍，人家却乐此不疲。为了改变这种不讲成本核算的消费行为，我尝试以租赁电动摩托替代出租汽车。因为使用的频率很高，租摩托的小姑娘后来干脆免了大爷的押金，随用随取，自由归还。还有更意外的惊喜是，北海自然环境优美，空气优质清新，我家小外孙秋季蒿草过敏，一来北海各种过敏症状全无。小家伙喜欢这个海边的居所，每天两去银滩挖沙嬉水，回京时几乎变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非洲儿童。幼儿园同学惊问其故，必兴高采烈地大谈北海。小朋友大惑不解，声称他也随爸妈逛北海，可既无螃蟹，也没沙玩。5岁的外孙因无法以地理概念说明而愤愤不已，决绝地回应小朋友：你搞错了！我说的不是你划船的那个北海，是海边的那个有银滩的北海。

人生漫漫却又短暂。偌大一个北京，公园众多，绕了半生没离开北海；偌大一个中国，莫名其妙地选了个北海定居，除了阴差阳错之外，或许唯有用“缘分”二字解释才最为妥帖。尤其是外孙那句“海边的那个有银滩的北海”，不仅道出了姥爷晚年的生活行踪，而且还把姥爷与北海的缘分延续给了革命后代。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