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亮

语言学家王力早年就读于清华国学研究院，师从“中国语言学之父”赵元任学习语言学。后来听从导师赵元任的建议，远赴当时世界语言学的中心法国巴黎大学留学。由于在法国留学是自费的，为了维持学业，他开始翻译法国文学名著，把译稿寄给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他在法国的学费大多来源于稿费收入。

1932年秋，王力获得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回国到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语言学课，课余继续为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丛书撰写希腊、罗马文学作品，翻译《莫里哀全集》《左拉作品精选》《乔治桑传奇小说》等外国文学作品。那时，留学欧美的“海归博士”在大学里很吃香，大多直接被聘为教授。清华大学要求更严格一些，初任大学教师必须先担任两年专任讲师（相当于现在的副教授），经审核后再升任教授。

在清华，王力与中文系主任朱自清接触较多。虽然朱自清只比王力年长两岁，但由于朱自清成名早，又是自己的直接上级，所以王力把朱自清看作前辈，对他很尊敬。王力后来回忆说：“我和他一见面就觉得他和蔼可亲。在开始的时候，我只知道他是一位文学家，接触的日子长了，我发现他的学识渊博，作风正派，同事们都尊重他，学生们都敬爱他。”

清华园里的师生都说朱自清“作风正派”，王力更是亲身见证了朱自清异于常人的正派作风。王力在《怀念朱自清先生》一文中，列举了两件事作为证明。

第一件事是：有一段时间朱自清兼任清华大学图书馆长，发现有一个馆员工作不称职，于是他坚持原则，把那个馆员解聘了。当时他自己也即将辞去图书馆长的兼职，但他在离职之前，先把那人解聘了，以免把困难留给后任。

第二件事就与王力本人有直接关系了。按照清华大学的惯例，专任讲师任职两年即可升为教授，这是学校章程上有明确规定的。但是王力在任职两年期满后，聘书发下来（当时学校每两年发一次聘书），他还是专任讲师。王力颇感不平，走进系主任办公室质问朱自清，要求朱自清给自己一个不升教授的理由。极有涵养的朱自清面对王力的质问，笑而不答。王力心情平静下来后，反躬自责，自己找到了朱自清“笑而不答”中的答案：“在学校所教的是普通语言学和中国音韵学，而我不务正业，以课余时间去翻译《莫里哀全集》，难怪朱先生不让我升教授。”

于是，王力发愤研究汉语语法，写出了一篇具有独到学术见解的论文《中国文法学初探》，受到学术界的好评。作为系主任的朱自清颇为王力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在到清华任教的第4年，王力正式升任教授。虽然比常规时间晚了两年，王力却一生都铭记着朱自清在关键时刻对自己的这种特殊“提醒”。正是在而立之年毅然告别了“客串的翻译家王力”，才成就了后来“卓越的语言学家王力”。

后来，王力又亲身见证了一次朱自清在友情与工作之间的处事原则。这件事仍与自己有关。按照清华惯例，教授每5年可申请休假一年。王力自1932年入校，到1937年已经5年。他向系里提出了休假申请。当时朱自清主管休假的审批，因为中文系教学工作的需要，朱自清没有批准王力休假。

朱自清在给校长梅贻琦和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的信中，申述了他不批准王力休假的理由：“敝系教授王力先生，下年度已届休假之期。查敝系语言文字课程，大部分由王先生一人担任，而本年度新定课程，分为语言文学和文字两组，甫经施行，正在试验期中。下年度若任王先生休假，殊于该课程之进行有妨……为新课程施行及办事便利起见，爰商请王先生延期休假一年。”这时的王力已与朱自清共事多年，深知朱自清一向以工作为重的处事风格，于是心悦诚服地答应暂缓休假。

抗战期间，王力和朱自清都在西南联合大学任教。有一个时期，他们都住在昆明的乡下，朱自清住在司家营，王力住在龙头村。朱自清每逢星期天都会到龙头村看望王力，两人共同吃一顿简单的午饭。他们在一起，除了谈论一些学术问题，也会议论国内外时局。有时他们谈论的话题涉及古今中外，海阔天空一番，才尽兴而散。

1943年，王力完成了分量颇重的学术著作《中国现代语法》和《中国语法理论》，朱自清审阅了全稿，并为《中国现代语法》写了序言。序言长达5000余字，可以说是这部书的提要。朱自清认为这两部著作学术价值很高，又是在战乱年代下了很大气力完成的，劝王力把这两部著作向国民政府申请学术奖金，他预言一定能得头奖。结果发下来，却是三等奖，王力感到大失所望，想把奖金退回去。朱自清知道，把奖金退回去可能会带来意外的麻烦，况且搞学术研究不能太具功利心，于是他开玩笑说：“干吗退回去？拿来请我吃一顿岂不是好！”

在与清华一些著名教授的交往中，王力感到朱自清的性格和闻一多不一样，闻一多是“刚”，朱自清是“柔”，可谓“温温君子”。有一次，国民政府要创办一所东方语言学校，聘罗常培和王力当筹备委员。罗常培不肯干，王力也想与罗常培共进退。朱自清劝王力不要推辞，说为了学术视野的发展，有时明哲保身也是必要的。

抗战胜利后，王力应邀到广州中山大学，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语言学系。期间，朱自清曾几次写信催他回清华大学担任教授。由于语言学系初创，设计教学大纲和主要课程计划，延聘师资讲学执教，诸多事务难以分身，之后不久王力又被任命为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更是无法离开，只得回信拒绝了朱自清的邀请。后来，朱自清给他回信说：“现在我想通了，我们这些人分散在各地是有好处的。”

晚年的王力曾写有一首缅怀朱自清先生的诗《怀佩弦》，表达了两人在学术上互为知己、在生活中谊同金兰的深厚友谊：

促膝论文在北院，鸡鸣风雨滞南疆。

同心惠我金兰谊，知己蒙君琬琰章。

子厚记游清见底，伯夷耻粟永流芳。

荷塘月色今犹昔，秋水伊人已渺茫。

（作者系山西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