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崔吕萍
2021年2月9日，农历腊月二十八，人民政协报记者在位于北京市朝阳门外大街的外交部大楼橄榄厅，对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公共外交协会副会长、中国驻墨西哥原大使邱小琪进行了专访。
“之所以叫橄榄厅，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它的形状像橄榄，几乎每天都有不少国家的驻华使节、外交官及世界各国的朋友来到这里的某个会议室，和我们进行交流；另一层意思是橄榄枝，中国人民热爱和平，也善于交友。”邱大使给我们的感觉，和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以下简称“拉美地区”）人民给他国人民的感觉很像，热情而诚恳。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在此背景下，中国经济的强劲表现，有效提振了全球抗疫与经济复苏的信心，也为贸易伙伴提供了稳定的市场。中国海关总署最新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同拉美地区之间的贸易表现平稳，该地区对华出口逆势增长0.1%，中国对该地区出口贸易结构也更加多元。
我们的采访，就从“逆势增长”背后的诸多细节开始。
话发展：抗疫同时，双边贸易积极变化颇多
“中拉关系有其基本发展轨道。新的一年，我相信无论是政治领域、经贸领域、人文领域，还有双方在国际事务中的协调合作，都会在现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向前发展。”
记者：从国际形势看，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与百年未有之大疫叠加，国际形势出现了很多新情况和挑战。您如何看待这一大背景下的中拉关系？
邱小琪：去年，我国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坚强领导下，我们很好地进行应对，迅速地控制疫情的发展，在整个新冠肺炎疫情的斗争中取得了重大战略成果，保持了经济社会的稳定和发展。
在这个大背景下，中拉关系得到了巩固和发展。事实上，近年来，我国一直是拉美地区第二大贸易伙伴，而且拉美地区也是全球范围内对华出口增速最快的地区之一。在拉美地区受到疫情影响、经济陷入衰退的情况下，中拉之间的贸易小幅增加，对拉美地区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经济发展动力。2020年，拉美地区对美国出口下降了14%，对欧盟出口下降了13%。相比之下，中拉贸易的增长，表明中拉之间经济的互补性在疫情之下仍能得到充分体现。
同时我们注意到，中拉贸易结构更为多元了。以前，中拉之间贸易集中在工业制成品、机电产品，还有一些资源性产品，比如铁矿砂、大豆。去年发生疫情后，医疗板块的出口额出现了较快增长，有很多新的东西进入了双方贸易，这是一个积极的变化。我们顺应拉美地区抗疫需求，向很多国家提供了医疗设备、防疫用品，现在又开始进行疫苗方面的合作。可以说，中国为保证拉美医疗物资的可持续供应，发挥了重要作用，得到了拉美国家的赞扬和高度评价。
记者：从去年底到今年1月份，包括墨西哥、巴西、阿根廷、秘鲁和智利在内的拉美国家与中国在采购疫苗方面达成了协议，充分说明了这些国家对中国疫苗的信任。从经济角度讲，今后一个时期，您认为中拉之间投资、贸易往来有可能呈现出哪些特点？
邱小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最近发布报告预计，拉美地区经济今年会增长4.1%左右，对今年中国经济增长的预期是8.1%。在这种情况下：贸易方面，我们估计，中拉之间贸易增长有望进一步攀升。随着电子商务的发展和双方消费者需求的大幅增加，双方在电子商务领域合作有望进一步提升；投资方面，拉美地区是我们在全球仅次于亚洲地区的第二投资目的地，投资存量达到了4300亿美元，在拉中资企业超过2500家，累计为当地创造了180万个就业岗位，带来了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经验，培养了大批技术人才，促进了拉美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和民生改善，增强了拉美国家自主发展能力。拉美地区国家总体发展水平在发展国家中较高，在各个领域有很大的发展潜力，而中国的投资也受到了拉美国家的热烈欢迎，在一些重要的领域，像基础设施建设、石油开发、铁路修建、输变电线路建设、水电站建设方面，我们都进行了很多很好的合作。
在文化领域，中拉双方的交流也很多。我在墨西哥担任大使期间，每年都在驻在国各州、市举办许多文化活动。4年前，在中拉文化交流年的框架内，我们一年在墨西哥举办了将近200场文化活动。同时，我们的孔子学院也在拉美各国受到广大民众的欢迎。随着这些国家与中国的经济关系越来越紧密，需要大量掌握中文、了解中国的人才，所以在拉美许多大学里，报名参加孔子学院的学习，往往是“一座难求”。
去年疫情发生后，中国在抗疫斗争中展现出来的万众一心共同抗疫的民族精神，以及和世界各国在抗疫斗争方面开展合作，这些都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外国老百姓从中也看到了中国政治制度、社会制度的独特优势。
中拉关系的迅速发展关键在于双方具有良好的政治关系，在于元首外交的战略引领作用。这是中拉合作最重要的基础。2018年12月，习近平主席第4次访拉期间，提出了建设新时代平等、互利、创新、开放、惠民的中拉关系，赋予中拉全面合作伙伴关系丰富时代内涵。
疫情防控期间，习近平主席先后和古巴、巴西、墨西哥、阿根廷、委内瑞拉、智利、秘鲁、哥斯达黎加、乌拉圭等多个国家的元首通了电话或者视频会见，这些为中拉关系的发展指明了方向。王毅国务委员主持召开了中拉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特别外长视频会议，与一批国家外长多次通话。从中看出，中拉双方在高层交往方面、在政治关系方面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水平。
展望今年，我觉得中拉关系将会是一种稳定、快速发展的态势，中拉关系有其基本发展轨道。新的一年，我相信无论是政治领域、经贸领域、人文领域，还有双方在国际事务中的协调合作，都会在现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向前发展。
话合作：实质性成果不少，发展空间更大
“我们经常和美国同行谈这个话题，让他们不用担心，我们不是来抢地盘的，更不是要把你挤出市场。我们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记者：在您看来，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为拉美地区的经济发展带来了哪些机会？又有哪些问题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
邱小琪：我国在拉美有24个建交国，其中，我们已经和19个国家签订了关于“一带一路”方面的合作文件。在这样的框架下，双方开展了一系列合作，而且取得了显著成果。
几十年前，中拉贸易额比现在少很多。我记得2000年前后，当时中拉之间的贸易额就是一二百亿美元的水平。20年后，这个数字已经达到3000亿美元左右的水平，短短20年，增加了10多倍，而且，在拉美地区的好几个国家，中国都是它的第一大贸易伙伴。
当然，还有一些国家现在尚未与我国签署协议，但即便如此，这些国家依然和我们在“一带一路”的框架下，进行着良好合作：比如包括巴西美丽山水电站在内的多个标志性项目，墨西哥玛雅铁路项目，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地铁1号线，阿根廷铁路改造项目等。我认为，这彰显了中拉合作不拘一格、互利共赢的重要特征。关键要看实质性合作成果。
记者：当今世界，区域经济之间有很多“朋友圈”。去年11月，我国与东盟十国、日本、澳大利亚、韩国、新西兰签订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协定（RCEP），15个成员国总人口达到22.7亿，GDP达到了26万亿美元，出口总额是5.2万亿美元，这3个数字在全球总量中都是“三分天下有其一”。您如何看待这一协定的签署？它能够给中拉贸易发展带来哪些新的启发？
邱小琪：RCEP是区域内经贸规则的整合，这对提升地区贸易、投资自由化将起到很好的促进作用。同时，RCEP实现了高质量和包容性统一，根据协定，货物贸易最终零关税的产品整体上超过90%。另外，协定也照顾到了不同国家的国情，给予最不发达国家特殊、差别化的待遇。通过这些规定，可以加强经济技术合作，满足发展中国家和最不发达国家的实际需求，体现出包容、均衡的发展，使大家能共享RCEP的成果。
我认为，RCEP是一个榜样，对世界其他地区来讲，它的影响是非常积极的，一定会给中拉贸易带来积极影响。这些国家看到了中国确实在进一步开放，与本地区和世界各国的经济合作都迈向了新的台阶。在新发展格局中，对外越来越开放是我们一个非常大的特点，也是一个非常大的利好。
记者：刚才您提到，拉美地区一些国家与中国的贸易额甚至超过了与区域内经济体量最大国家的贸易额。您认为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邱小琪：我认为，拉美国家和美国的经贸关系，同中拉的经贸关系是并行不悖的，我们从来不希望在这个区域内排斥谁，或者挤占谁的发展空间。相反的，我们希望在各个有关方面之间进行良性互动，开展多方合作，取得共赢、多赢成果。我们经常和美国同行谈这个话题，让他们不用担心，我们不是来抢地盘的，更不是要把你挤出市场。我们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记者：再补充一个问题，您刚刚谈到中拉之间在电子商务领域也有互通之处。在您看来，电子商务对拉美地区的传统消费模式是否也带来了冲击？
邱小琪：我走访过不少拉美国家，这些国家的电子商务水平也处在发展之中，有些国家甚至发展得比较快，但总体看，拉美国家电子商务水平与我们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比如我在墨西哥城居住时，在那里的电商平台订购东西，同城范围内，快的话两到三天可以收到货，慢的要一周时间。我觉得这主要还是基础设施建设的问题，电子商务需要一个强大的数字平台，还要有一个比较发达的物流网络支撑。中国大物流平台还是非常厉害的，我在电视上看到，它们的中心分拣点有些已经完全自动化，在拉美地区这种东西还比较少。
记者：那里的人们对电商需求大吗？
邱小琪：应该说，有一些国家的人口还是比较多的，比如巴西有2亿多人口，墨西哥也有1亿多人口，这些都是人口大国，消费者群体还是比较大的，关键是这些国家的基础设施平台建设投入有待增加，科技水平有待提高，投资主体积极性有待提升，据我的分析，他们投资的回报不高且周期较长。我们国内有一些电商平台也在向拉美地区拓展，与当地展开合作洽谈。可以说，我们的技术、经验、发展模式对他们都有借鉴意义。
话民心：感情有基础，合作有纽带
“对于新闻来讲，时效非常重要，必须要抢在第一时间发声。抢占阵地，如果让别人先抹黑你再‘消毒’，这个效果就会比较差。”
记者：您刚刚也谈到了人文交流，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人物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百年孤独》在中国有大批拥趸，但由于中拉之间相隔遥远，要做到民心相通，恐怕还不只是一曲恰恰舞、一杯龙舌兰就能做到的。
邱小琪：是的。民心相通非常重要。我和你分享一下自己经历的特别感人的两件事。
一件是我在墨西哥工作期间的。我通过《今日中国》驻当地分社同事，认识了一位《今日中国》的墨西哥读者。这位读者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订阅这份杂志，目的就是要了解中国，结果这一订阅就是半个多世纪，杂志社的同事到他家拜访，发现这几十年的杂志被他摆得整整齐齐。我知道这件事之后，特别感动，旋即拜托杂志社的工作人员，尽快联系上他，我想见一见。
后来我们在中国驻墨西哥大使馆见了面，我向这位朋友介绍了中国这些年的发展情况。他特别高兴，他说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到中国大使馆做客，受到中国大使的接见。后来，我请这位先生全家到使馆来吃饭，席间了解到，虽然很关注中国，但因为各种原因，他从来没有来过中国。我告诉他，我会积极推动《今日中国》杂志邀请他到中国实地访问。
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今日中国》在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庆祝活动前夕，邀请他们夫妇二人来中国访问。这对老人非常激动，中国之行给他们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回国之后，他们在《今日中国》撰文介绍他们在中国所见所闻，在墨西哥及拉美引起很大反响。
另外一个感人的故事是墨西哥前总统路易斯·埃切维里亚·阿尔瓦雷斯与中国半个多世纪的情谊。埃切维里亚今年已经99岁了，马上就是百岁老人。1972年，与中国建交就是他做出的政治决定，之后几十年，他对中国一以贯之的友好，一直关注中国的发展，推动中墨关系向前迈进。这几十年，所有中国大使到墨西哥赴任之后，都会在第一时间去拜会他，每次都会与他就中墨关系、国际形势进行交谈。中墨建交纪念日是2月14日，我在墨西哥做了6年大使，每年我都会在这一天去看他，给他送去一个大大的玫瑰花篮。
埃切维里亚在中墨建交伊始就做出决定，邀请中国留学生以总统客人的身份，到墨西哥留学。当时我国西班牙语人才较少，所以他就定向邀请北外、上外、广外、西外的青年到墨留学，每年一批。墨方为这些学生们提供了良好的生活学习条件。我夫人就是其中一员，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在墨学习了4年。几十年后，我出任驻墨大使，和夫人第一时间去拜会埃切维里亚，他一眼就认出了她，特别亲切。每次我们去拜访他，他都让我夫人坐在他身边，愉快地回忆当年中墨刚刚建交时的往事。现在他已经成为中墨友好的象征。更巧的是，他家离中国使馆很近，所以我们常来常往，俨然一家人。中墨建交45周年时，我给他送了一篮玫瑰花，一共45朵。
记者：几十年前，当您第一次来到拉美地区，与那里的民众聊起中国时，他们对中国的认知是什么样的？
邱小琪：几十年前，中国刚刚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那时我们的发展水平比较低，中拉之间的交往和合作还处于初始阶段，那个时候拉美民众对中国的了解相对是比较少的，很多人对中国的印象来自当时西方世界对我们的一些报道，很多是不符合客观实际的。对我们外交人员而言，我们需要面临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多与当地社会、民众接触，向他们介绍中国客观实际，增进双方的相互了解。我在墨西哥时，和当地媒体保持着密切的接触，经常在当地主流媒体发表文章。同时，有重要事件发生时，我经常都是第一时间上电视台接受专访，记得2018年全国政协十三届一次会议闭幕后，我马上飞回墨西哥，算上时差，我是“当天”回去的，下了飞机直奔电视台做中国全国两会的热点解读。对于新闻来讲，时效非常重要，必须要抢在第一时间发声。
记者：目的是抢占舆论阵地。
邱小琪：对，抢占阵地，如果让别人先抹黑你再“消毒”，这个效果就会比较差。
记者：2020年，在第三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上，我们发现了很多墨西哥企业在推广他们的商品，其中的墨西哥咖啡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邱小琪：墨西哥的咖啡很好，美食也非常多。而类似进博会这样的活动，实际上是在对外界传递一种信号，即中国对外开放与合作不会止步，而且还会加大力度，我们是世界经济的助推器。中国市场向全世界敞开。
记者：作为全国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委员，您认为中国和拉美地区在资源环境保护这方面，是否还有合作潜力？
邱小琪：拉美是自然资源非常丰富的地区，不是有铁就是有铜，不是有铝就是有锂、有石油，中拉之间在这个领域的合作很多。
在环境保护方面，中拉之间已经开展了很好合作。
大家知道，墨西哥城早年是世界上污染最厉害的城市之一，20世纪80年代初我第一次访问墨西哥，看到城市雾霾很严重，工业废气、汽车尾气排放严重超标，开车不敢开窗，一开窗就呛鼻子。但30多年之后，当我到墨西哥当大使的时候，我发现首都墨西哥城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污染了，蓝天白云的日子占到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可以说，在治理污染方面，墨西哥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2011年、2012年时，北京雾霾比较严重，驻墨使馆给北京市写了调研材料，介绍了拉美国家整治污染的经验和教训，这些经验和教训，相当一部分被我们的环保部门吸纳消化了。比如当年墨西哥城为了治理污染，把污染严重的企业和工厂迁出了首都，同时提高了汽车排放标准和燃油清洁度标准。南美洲的智利当初污染也很严重，这和地形有关系，因为圣地亚哥三面环山，风进不来也出不去，每年的冬天大气污染特别厉害，所以智利有汽车限行的要求。
总的来说，在环境保护方面，中拉双方可以互学互鉴。2018年3月，我进了全国政协，成为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委员，为此墨西哥有报纸还专门采访了我，希望我作为大使，同时又是政协人资环委的委员，能够推动两国在人口、资源、环保方面的合作。
